林黛玉和賈寶玉一樣,不是一點也不懂人情世故,而是知世故卻不世故。
用一顆真心待人,不是更簡單,更省成本嗎?
要為閑雜人等費什麼神?浪費資源嘛!
所以才有《葬花》時,要讓美麗的事物與美好的歸宿資源匹配的美麗場景。
資源不匹配的情形的確太多瞭,浪費得也太多瞭。
或許在有些人眼中,這就是賈府敗落的原因。
不是說成由儉,敗由奢嗎?
若說資源匹配就是儉的話,那麼是浪費得令人嘆息的。
最大的資源不匹配也是沒有成全寶黛這對有情人。
王夫人她們之所以這麼做,除瞭文化水平,還有刷存在感之外,她們還有其他刷存在感的途徑嗎?
一旦寶黛結合,兩人情投意合,眼裡心裡哪裡還有旁人的存在?
王夫人豈不是白養兒子?
她辛苦生養兒子,就是為瞭送給林黛玉?
再往深裡去思考,不難發現,王夫人和王熙鳳,表面是主子,其實也是奴才,是高級奴才。
那麼她們的存活狀態就是如此,別人靠她們活下去,她們也在依賴著更上層。
所以林黛玉沒說錯,這樣的生活確實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風刀霜劍嚴相逼”。
她們對於掠奪自身生存資源的人,下手又怎麼會不狠呢?
而且看似狠,其實也是一種軟弱。
這一點不但林黛玉看出來瞭,賈寶玉也看出來瞭,所以才有後來的出走。
林黛玉的應付策略也是對的,少接觸為妙,做自己喜歡的事。
就在《焚稿》的時節,她也沒提及不相幹的人,而是用最後的時間和自己相處。
幸好床邊還有紫鵑這個知心婢,她可沒忘記對黛玉噓寒問暖。
唱段如下:
紫鵑:與姑娘情如手足常廝守,這模樣叫我紫鵑怎不愁。
端藥給你推開手,
水米未曾入咽喉。
鏡子裡隻見你容顏瘦,
枕頭邊隻覺你淚濕透。
姑娘啊,想你眼中能有多少淚。怎禁得冬流到春夏流到秋。
姑娘啊,你要多保養再莫愁,
把天大的事兒放開手。
保養你玉精神花模樣,
打開你眉上鎖腹中憂。
紫鵑真是苦口婆心,這一段情感真摯,又包含著道理,無論如何,先把身子養好再說。
她說得是在理的。
可黛玉滿腔情緒,明知道紫鵑是好意,她也氣飽瞭,氣滿瞭,是聽不進去瞭。
林黛玉(唱):你好心好意我全知,
你曾經勸過我多少次。
怎奈是一身病骨已難支,
滿腔憤怨非藥治。
隻落得路遠山高傢難歸,
地老天荒人待死。
一心向著黛玉好的紫鵑哪裡聽得進這些話,趕快轉移話題,讓黛玉寬心。
紫鵑(唱)姑娘你身子乃是寶和珍,
再莫說這樣的話兒痛人心。
世間上總有良藥可治病,
更何況府中都是痛你的人。
老祖宗當你掌上珍,
眾姐妹貼近你的心。
她不提還好,提起來黛玉更傷心,紫鵑好心倒是辦瞭壞事。
林黛玉(唱):紫鵑你休提府中人,
這府中誰是我知冷知熱親。
難為你知冷知熱知心待,
你問饑問飽不停閑。
你為我眼皮兒終夜未曾合,
你把我骨肉親人一樣待。
老太太派你服侍我這幾年,
我也將你當作我的親妹妹。
林黛玉也真厲害,既然府中人合起來欺騙且拋棄瞭她,那麼她臨死也不提到她們一句。
她的真心隻給對她真心的人,哪怕人傢隻是一名丫鬟,卻比府裡的主子更尊貴。
林黛玉也不是沒有小姐脾氣,可對紫鵑的真心,她是懂得的。
林黛玉不提府中人,意味著她們被忽略瞭。
在另一重寓意中,其實她們也是死瞭。
這也就是林黛玉的驕傲,她自己病得隻剩下一口氣,還沒斷氣呢,府中人卻都咽氣瞭。
接著林黛玉吩咐,把炭爐挪近,再把詩本子拿來。
紫鵑知道她看到又要傷心,可拗不過,隻好照做。
於是有瞭一段精彩的《焚稿》:
我一生與詩書做瞭閨中伴,
與筆墨結成骨肉親。
曾記得菊花賦詩奪魁首,
海棠起社鬥清新。
怡紅院中行新令,
瀟湘館內論舊文。
一生心血結成字,
如今是記憶未死墨跡猶新。
這詩稿不想玉堂金馬登高第,
隻望它高山流水遇知音。
如今是知音已絕詩稿怎存,
把斷腸文章付火焚。
這詩帕原是他隨身帶,
曾為我揩過多少舊淚痕。
誰知道詩帕未變人心變,
可嘆我真心人換得個假心人。
早知人情比紙薄,
我懊悔留存詩帕到如今。
萬般恩情從此絕,
隻落得一彎冷月照詩魂。
詩稿是林黛玉一生的驕傲,也是她一生的記憶。
她的詩才如同她的淚,斑斑盡在湘妃竹,點滴記錄,流淌紙頁,也留在心間。
會記憶下來的,是淚後的歡顏,那才是分外的璀璨。
隻可惜轉瞬即逝,歡欣是假的,眼淚才是真的。
既然眼淚浸沒瞭她,又何必留下虛幻的歡喜影子呢?
她身在官宦人傢,薄功名是因為看透瞭虛相,千裡搭長棚,哪有不散的宴席,虛幻中一點真情才是值得珍重的。
所以才有不想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它,高山流水遇知音。
高山流水的故事是子期遇伯牙,聞弦音而知雅意,因此有知音一說。
相約來年重聚,不料子期已逝,知音不再,於是伯牙摔琴,終身不復鼓。
故事裡是子期已死,此刻卻是黛玉將死,但是她知道已變之心不可留,於是將書稿詩帕盡付一炬。
還有冷月,還有一身才氣,一生的驕傲,眼前還有知己姐妹。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本來就是貴精不貴多。
林黛玉的生命其實也很精彩,她擁有的可以說都是精華。
那一邊以繁華熱鬧見長,她這邊則是又精又專,占盡瞭絕世的風華。
在舞臺上,緊接著就是黛玉之死。
在電影裡還有兩段紫鵑的唱,紫鵑看著就像是另一個黛玉,獨立驕傲又有人情味,張口就來,令人拍案叫絕。
紫鵑是賈母派過來服侍黛玉的,她倒是善始善終,賈母卻中途棄子。
很多人因此不滿,認為賈母沒這麼絕情,她對黛玉也是真心疼愛。
故而有人詬病是續書使然。
不過在前八十回裡,晴雯之死,賈母也是不聞不問,其實她是拋棄瞭晴雯。
既然晴雯之死伏隱著黛玉之死,那麼賈母棄黛玉,也有一定的道理。
以前有人說黛玉太天真,不夠世故,所以鬥不過薛寶釵。
可是也有人發現後來的寶釵也開始學黛玉,這就是“釵黛合一”兼美的一種解釋。
有人認為薛寶釵苦心經營,發現投入產出比遠遠不足,那麼索性放棄原有的算計,率真起來,寶釵就變得像黛玉瞭。
現在看來,寶釵的圓滑世故也是用得著,隻是不可離卻初心。
這就像是演員本身,喜歡這個角色,也知道是自己在演,什麼是角色,什麼是自己,會分清楚的。
黛玉的真誠加上寶釵的世故,這樣會容易讓真心得到適宜的匹配。
當然真心與世故,來得純粹,得一也難,要兼美,談何容易。
這也就是《紅樓夢》裡“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主旨。
林黛玉這樣純真之心如果逝去,的確會產生極大的震撼,會失衡的,這才有瞭後來寶玉的極端,他出走瞭。
也有喜歡林黛玉的讀者,隔著書頁都疼惜她,他們說黛玉死瞭,賈府也夭瞭。
這樣純粹的一顆心離開瞭,是極大的打擊,說是支撐的柱子倒瞭也不為過。
中醫有雲:心主神明。
林黛玉帶著一顆真心離開,的確是神明不佑,陷入瞭混亂。
所以一曲《焚稿》,傳頌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