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林黛玉詩句“一畦春韭綠，十裡稻花香”好在哪裡？
文/蕎麥花開
《紅樓夢》第十八回，賈元春歸省慶元宵，寶玉奉命作四首試帖詩，一時才窘，自作三首，黛玉代作最末一首：
可見寶玉意中最佳之“稻香村”，竟是搭瞭黛玉作槍手這趟順風快車，乃得以雀屏中選，獲邀貴妃青目！然則何以“一畦春韭綠，十裡稻花香”一聯詩句，獲邀貴妃如此青目？答曰：黛玉此對為流水對也。
所謂流水對，為律詩對句之一種，上下句有時序、因果等先後邏輯關系，語意連屬，如高山流水，貫珠濺玉，一氣而下，不可倒置。此種對句變律句通常之並列關系為順接關系，每起化鈍滯為靈動、化板正為流宕、化平敘為起伏之效。
唐詩以來，此體已成大傢名手之長技，如王之渙《登鸛雀樓》：“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韋應物《淮上喜會梁川故人》：“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元稹《遣悲懷》：“唯將終夜常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詩聖老杜尤為作手。如《卜居》：“已知出郭少塵事，更有澄江銷客愁。”《有客》：“豈有文章驚海內？漫勞車馬駐江幹。”《諸將五首》：“朝廷袞職雖多預，天下軍儲不自供。”《秋興八首》：“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九日》：“竹葉於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
以上杜詩諸例，如“豈有”一聯，是因不才區區“有文章驚海內”，方枉足下之車馬，來江幹一駐，此二句有前因後果，不可倒置；又如“已知”、“即從”兩聯，是先“出郭”，方看到“澄江”，是先“穿巫峽”，再“下襄陽”，有時間地理之先後，顯然也不可倒置。
杜詩五律名作《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傢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此詩首聯、頸聯皆為流水對：先有“國破”，人煙凋敝，乃有草木“深”；先有“烽火連三月”，乃有“傢書抵萬金”——出句對句皆有因果承接關系，語意一貫而不可倒置。頷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便非流水對，“花濺淚”與“鳥驚心”平行並列，在語意上先後可易。
傳統之語意平行並舉之對句外，間以流水對，可為整齊工穩之律詩，更增活潑跌宕之氣，可謂詩境之新局，而詩傢之能事也。正如宋末元初方回《瀛奎律髓》所贊：“少陵妙手，慣用流水對法，側卸而下，更不板滯。”又如《淪浪詩話校釋》所引陶明浚評語：“少陵為詩中之聖，而七律尤為秀出班行者，其對句往往參伍錯綜，以見氣力，屈盤幽深，才力奇特，不盡如古人專講死對也。”
今看黛玉代作此詩：“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綠，十裡稻花香。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頷聯“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如杜詩“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兩事平行並舉，並無先後次序。頸聯“一畦春韭綠，十裡稻花香”則如杜詩“烽火連三月，傢書抵萬金”，語意連屬不可倒換，正乃一“流水對”——“烽火”兩句有因果之先後；“一畦春韭綠”時令是早春，“十裡稻花香”時令是晚秋，此二句有時序之先後。
比較寶玉自作三首之中間兩聯（隻論對句，首尾兩聯不論）：《有鳳來儀》：“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迸砌妨階水，穿簾礙鼎香。”《蘅芷清芬》：“軟襯三春草，柔拖一縷香。輕煙迷曲徑，冷翠滴回廊。”《怡紅快綠》：“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憑欄垂絳袖，倚石護青煙。”——諸君請看，寶玉三首詩之六聯對句，無一組流水對！技之平庸，如斯乃爾。相對而言，第三首《怡紅快綠》稍具作意，章法有變——“憑欄垂絳袖”緊接“紅妝夜未眠”，寫“怡紅”之“紅”，即海棠；“倚石護青煙”遠呼“綠蠟春猶卷”，寫“快綠”之“綠”，即芭蕉。此種章法結構，為“丫叉法”，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中論之甚詳。
（丫叉法再舉一例，第五回：寶玉看瞭仍不解。便又擲瞭，再去取“正冊”看，隻見頭一頁上便畫著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詞，道是：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按“頭一頁上便畫著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黛玉；“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寶釵；“可嘆停機德”，寶釵；“堪憐詠絮才”，黛玉；“玉帶林中掛”，黛玉；“金簪雪裡埋”，寶釵。一段從頭到尾連用丫叉法貫串而下。）
所以元妃殊為具眼，指“杏簾”一首為前三首之冠，其故端在“一畦春韭綠，十裡稻花香”此一聯妙對。然此聯之妙，尚不止於流水對法，不顯板滯；其尤妙處，乃在上下句之語意，不僅連貫而下，而且更有視覺上之擴大動感——如今日之視頻畫面變幻，眼前是早春之綠韭，尚止一畦；想象中數月過後，已是滿眼金黃，遼闊一片，稻花飄香，已然十裡（且此聯出句寫眼見，對句寫鼻聞，參差錯綜；由是則下句既寫鼻聞，又寫眼見，可謂兼賅）！王荊公“春風又綠江南岸”一句，著一“綠”字，由點及面由小及大之地理擴大視覺動感，已宛若活現目前——黛玉此兩句詩從“一畦”之綠，到“十裡”之黃（此字可由“稻花香”自動腦補），正亦有荊公一“綠”字之動態妙境！
不特此也。“春韭”二字，實為用典。《南史·周顒傳》：“文惠太子問顒：‘菜食何味最勝？’顒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故“春初早韭”為待客之佳肴。杜詩《贈衛八處士》：“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龔自珍《與吳虹生書》：“今年尚未與閣下舉杯，春寒宜飲，乞於明日未刻過敝齋翦韭小集。”故黛玉“一畦春韭綠”一句之妙，實在蘊涵首句“杏簾招客飲”之意，且隱然自占身份，暗寓文士雅集之意，非徒不學之徒粗鄙之輩揎拳擄袖吆五喝六之比也。且以“春韭”對“稻花”，正暗用杜詩以“春韭”對“黃粱”為“套格”。（稻、粱並舉。杜詩《同諸公登慈恩寺塔》：“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龔定庵《己亥雜詩·詠史》：“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諸君！不要以為應制詩試帖詩中，就木有好句！現在知道元妃為嘛這麼賞贊黛玉這首詩瞭吧~元妃真乃善於賞鑒也^_^
諸君須記，元妃前還賞贊：“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這話絕非客套，君看寶釵所作七律中頷聯“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鶯出谷”是昔日元春選秀女入宮，“鳳來儀”是今宵元妃歸省，時序先後不可倒換，流水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