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顥《春日偶成》與朱熹《春日》賞析

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

時人不識餘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

這首詩是過去流行的《千傢詩》裡的第一首。明代以來程朱理學風頭甚勁,《千傢詩》第一首是程顥的這首詩,第二首則是朱熹的《春日》,也在情理之中。程顥和朱熹不僅是宋代很重要的儒學思想傢,也都是不錯的詩人,當然他們可能都排不進宋代最優秀的三十個詩人(不算上詞人)的隊列裡,不過寫詩對於他們本來也隻接近於副業。

程顥的儒學思想據牟宗三先生說,是很有創意的,比宋代另一位重要儒學思想傢張載更完善瞭,和他的弟弟程頤頗有不同,程頤的思想路數頗不如程顥的合理,後來的朱熹和程頤是接近的。總之雖然程顥程頤兄弟倆一直被後來的人們合稱為二程,思想卻很有些不一樣的。

程氏兄弟和朱熹三人現在因為有所謂道學傢的名頭而被大多數人們口誅筆伐,其實他們雖然一會兒被這個封建皇朝當成壞人懲罰,一會兒又被那個封建皇朝把他們的思想打造成僵硬的意識形態橫行天下,很多賬卻不能算在他們三人頭上的。作為認真的儒學思想傢,他們的思想對也罷錯也罷,他們都不應該被過於苛責。哪怕他們提倡的思想他們自己卻做不到,也不能算是有多嚴重的事情。就像現在的社會很多人在提倡學雷鋒,但是有幾個人自己能做到瞭?儒學思想是有很大缺陷的,但是不能把人的缺陷以及其它方面的缺陷和它裹在一起,然後把賬全都算在儒學思想傢的頭上。我們也承認人有階級性,但是不能把一切的賬都算在階級的頭上。因為人性比階級性更根本,或者說階級性在根本上也就是人性的某些部分在某些特定條件下的的表現,人性是復雜而矛盾的。

程顥的這首詩寫得也還是相當好的,我懷疑人們之所以往往看不清楚它的好處,多少正和這本廣泛流傳的啟蒙讀本《千傢詩》選它在第一首有關。一首詩被人看得熟瞭,接下來可能也就多數是被人看得膩瞭。況且這首詩大概還是算不上很耐看的詩。

宋代的詩人留下來的詩作中,不少詩的詩題裡含有“偶成”一語。這樣的詩作王安石、歐陽修、秦觀、陸遊、楊萬裡等很多著名詩人都有,有些奇怪的是偏偏宋代最大的詩人蘇軾留下的詩詞中是一首都沒有,他的弟弟蘇轍倒是有七首。不過蘇軾詩集的第二首就是他青年時的詩作《和子由澠池懷舊》:“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也許他對人生的偶然性質早就深深地瞭解、熟悉,習慣瞭,所以常常反而就不覺瞭。

程顥的這首詩並不很容易看懂,雖然也不算很難。我不知道是不是選詩的人自己沒有很看懂,因此把它當做比較簡明易懂的作品這樣選瞭進去,還是看懂瞭它的深意,而有意把它放在第一首的。

“雲淡風輕近午天”,一個雲淡風輕的春日,近午時分,晴朗而溫和,大致算得風和日麗。這樣的天氣無疑是很美的,雖然這句詩看起來是比較平常。

“傍花隨柳過前川”。天氣風景都很美,有許多春天的花,一些春天的柳樹,當然還有其它的草樹等等。“川”可能是一條小河吧,要不就是一處平野,或者幹脆兩樣都有。“傍花隨柳”是必須很註意的地方,是“傍”,是“隨”,傍的不過是平常的花,隨的也不過是平常的柳,這就抒寫出一種心靈的境界:趨於無限的平和,一種深深的欣悅和安然。“前”,意味著向前,潛在著一些向前的意味,多少有點像曾經那首歌裡唱的,“我們的隊伍向前進”。欣然向前和向後、靜觀,那是往往內在著不一樣的意味。當然向前的意思在這首詩裡,分量並不重,像是無意之間帶進來的。

“時人不識餘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錢鍾書先生的《宋詩選住》說宋詩的缺陷之一是,“愛講道理,發議論”。程顥這首詩也是不免有些,不過做得還算好,也就可以不算是缺點瞭。

“時人不識”,《論語》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又因何而樂?樂於天地萬物在此時的風和景麗寧靜歡悅,也是樂於道。

“將謂偷閑學少年”,這是有些說笑的意思,其實不會有幾個人這麼說他的,這樣的美好的春天時分,誰出來走走看看都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作者這時候心情是全然地欣悅明朗,滿是一年之計的春天般的希望。可能以程顥的性格這時候有些說笑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程顥大概是那種有時候會在詩裡說笑的詩人。

這也許是北宋儒學開始最興盛的時代,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蘇軾、王安石、司馬光、蘇轍、邵雍……,一時之間大傢迭出,宋代儒學的重要人物也大概也就剩朱熹、陸九淵等三四個人沒有出來。

明代胡應麟《詩藪》說:“曰仙、曰禪,皆詩中本色。惟儒生氣象,一毫不得著詩;儒者語言,一字不可入詩。”

這話我覺得很奇怪,儒者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低下瞭,又不是元朝九儒十丐的時候。就是東晉偉大的詩人陶淵明編選他自己的詩文集,其中的詩不也是有時會帶瞭一句半句儒者的語言?怎麼到瞭明朝這時候就斷然不行瞭?

看來確實如人所說,明朝這個朝代幾乎一直帶著一些戾氣。哪怕是皇帝對朝廷上的大臣,也是一高興就拖下去在朝堂上直接用棍子打,或者幹脆拖出去就殺瞭。所以到瞭明朝最後將亡的時期,那官員和軍隊的自私腐敗也都有些離奇。

史學造詣深湛的魯迅說,“唐室大有胡氣,明則無賴兒郎”。皇帝常常都是無賴嘴臉,也就別怪下面的文臣武將常常都是無賴的樣子瞭。

這位胡應麟說這話的時候,豈非也正是有些無賴的味道,很有些戾氣。就像有人在吵架時蠻橫地說:“別人說什麼都行,就你,說什麼都不行,哪怕就說一句也不行。”

說到這裡,我們索性再看看朱熹的《春日》:“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這是我們上小學時就學過的詩瞭,也是典型的儒者寫的詩。朱熹的時候,孔夫子的老傢泗水一帶早已被金國人占領瞭,朱熹實際根本去不瞭。所以這首詩實際是談論道學的作品,不過帶瞭很多抒情的性質,勉強可以算是抒情詩。

“勝日尋芳泗水濱”,“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勝日,境界即將要突破的時候。“無邊光景一時新”,境界突破瞭,到瞭一個新的境界,心中滿是欣悅。

“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東風喻道,原本很難搞清楚的某些道,現在因為境界有一個比較大的根本性的提升,變得很容易、很輕快明瞭;萬紫千紅總是春,世界和諧而美,作者遊心騁目,所見無非是那些道所暢行於其中的景象。從這兩句詩裡我們正好可以提煉出“東方紅”這個典故,可見,“東風紅”這個宣傳的口號,不僅是來自現代普通民眾的民歌,也是來自普遍的人性和悠久的文化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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