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談魯迅:月光如水照緇衣

今天這篇文章,我寫於1998年6月,寫的是讀魯迅先生的《鑄劍》後產生的感想。

明天就是魯迅先生的忌日,特發此文,以示敬仰懷念之情。

魯迅先生在《鑄劍》裡塑造瞭兩位有英雄主義氣質的人物,黑衣人宴之敖者與眉間尺。

眉間尺為報父仇,毅然割下自己的頭顱,交給一言相交的黑衣人。

黑衣人為瞭替他報仇,在緊要關頭,按照預先的設計,揮劍砍下瞭自己的頭顱。

這種一言既諾,即以頭顱相托和以頭顱相許的行為,正是古俠的風貌,讀來令人神往。

眉間尺是個稚氣未脫、優柔寡斷、心地善良的孩子。

他對那隻“淹在水裡面,單露出一點尖尖的紅鼻子”的老鼠,也懷著憐憫的心情。救起它,又覺得它可憎;踩死它,又覺得它可憐。

這種心理,是典型的藝術傢心理。骨子裡是對生命的熱愛,是敏感,是善變,是動搖。這樣的心態隻合適於寫小說,不合適於去復仇。

但突變發生瞭。

當他得知父親為楚王鑄劍反被楚王砍瞭頭時,就像自己的少年時代被那柄純青、透明的利劍砍掉一樣,一步跨進瞭成人的行列。

他“全身都如燒著猛火,自己覺著每一根毛發上都仿佛閃出火星來。他的雙拳,在暗中捏得格格地作響”。母親的話,使他明白,作為一個男子漢,此生唯一的目的就是復仇。

當他在復仇的猛火燃燒中,拿起那柄使“窗外的星月和屋裡的松明似乎都驟然失瞭光輝”的雄劍時,“他覺得自己已經改變瞭優柔的性情;他決心要並無心事一樣,倒頭便睡,清晨起來,毫不改變常態,從容地去尋他不共戴天的仇讎”。

圖片選至繪本《鑄劍》

但這種成熟是十分幼稚的,他暗下的決心,頗類似小孩子打架時的咬牙發狠。

當他把復仇的計劃付諸實施時,決心便開始動搖。

在路上,“一個突然跑來的孩子,幾乎碰到瞭他背上的劍,使他嚇出瞭一身汗”;在沖向楚王的車駕時,“隻走瞭五六步,就跌瞭一個倒栽蔥”;並且還被一個幹癟臉少年扭住不放。

看來,欲報父仇,光有決心沒有臨危不懼的膽魄和超人的技巧也是不行的。

圖片選至繪本《鑄劍》

就在眉間尺被幹癟臉少年扭住不放的瞬間,“黑須黑眼睛,瘦得如鐵”的黑衣人出現瞭。他的眼睛好像“兩點磷火”,聲音“好像鴟鴞”,這是一個冷酷如鐵的復仇者形象。

他不願眉間尺稱他為“義士”,說他“同情寡婦孤兒”。

他厭煩地回答道:“唉,孩子,你不要提這些受瞭污辱的名稱。”

他嚴厲地說:“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幹凈過,現在卻都成瞭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裡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我隻不過要給你報仇!”

這種“隻不過要給你報仇”的思想,表現瞭他內心深處的憂憤,近乎虛無絕望的憂憤。

他的激情經過鑄劍一樣的鍛煉,達到瞭“看上去好像一無所有瞭”的程度。

這正是一個久經磨煉、靈氣內藏、精光內斂的戰士形象。

圖片選至繪本《鑄劍》

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眉間尺那般的“決心”“勇氣”之類的淺薄東西,正如他自己所說:“我的靈魂上是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瞭我自己。”

一個能夠憎惡自己的人,當然不會再如熱血少年那樣把決心和勇氣掛在嘴上。

他所著力追求的,就是如何置敵於死命的戰鬥策略和方法。

小說中那奇異的人頭魔術,正是他復仇藝術的生動寫照。

一切暴君,都喜好殺戮。黑衣人投其所好,用眉間尺的頭來引誘他,他果然上當。最喜歡看人頭的人的頭,竟也變成瞭整個復仇把戲的組成部分。這裡富有意味。

我十幾歲的時候,就從中學的語文課本裡看到瞭這篇小說。幾十年後,還難忘記這篇奇特的小說對我的心靈震撼。

盡管當時不可能完全看懂這篇小說,但還是能感受到這篇小說深刻的內涵、豐富的象征和瑰奇的藝術魅力。

離開瞭身體的頭顱,尚能放聲歌唱,尚能繼續與仇人搏鬥,這的確是迷人的描寫。

都說這裡有象征,但誰也說不清楚,頭顱象征著什麼,青劍象征著什麼,黑衣人又象征著什麼。

它們既是頭又不是頭,既是劍又不是劍,既是人又不是人。

這是一種黑得發亮的精神,就像葛裡高利(《靜靜的頓河》男主人公)看到的那輪黑色的太陽。

這是一種冷得發燙、熱得像冰的精神。而這恰恰就是魯迅一貫的精神。

每讀《鑄劍》,即感到那黑衣人就是魯迅的化身。

魯迅的風格與黑衣人是那麼的相像。

到瞭晚年,他手中的筆,確如那柄青色的雄劍,看似有形卻無形,看似渾圓卻鋒利,殺人不見血,砍頭不留痕。

黑衣人復仇的行動過程,體現瞭魯迅與敵人戰鬥的方法。

近來我讀瞭一些武俠小說,頗有所得。但也深感武俠小說誇飾太過,沒有分寸感,破壞瞭小說本應具有的寓言性和象征性。

文字和語言因誇飾而失去瞭張力,喪失瞭美學價值,隻能靠故事的懸念來吸引讀者。

《鑄劍》取材於古代傳奇,但由於投入瞭飽滿的感情,所以應視為全新的創造,而不是什麼“故事新編”。

我一直在思考所謂嚴肅小說向武俠小說學習的問題。

如何汲取武俠小說迷人的因素,從而使讀者把書讀完,這恐怕是當代小說的一條出路。

眉間尺聽瞭黑衣人一席話,就果敢地揮劍砍下瞭自己的頭顱。他的行為讓我大吃瞭一驚。這孩子,怎麼能如此輕信一個陌生人呢?

其實,眉間尺這一劍,其勇敢程度,並不亞於手刃仇敵,甚至還要難上數倍。他這種敢於信任他人的精神,同樣是泣天動地。

超常的心靈,往往披著愚笨的外衣。

對一個永恒的頭腦來說,個人一生中的痛苦和奮鬥,成功和失敗,都如過眼的煙雲。

黑衣人是這樣的英雄。魯迅在某些時刻也是這樣的英雄。唯其如此,才能視生死如無物,處劇變而不驚。

黑衣人連自己都憎惡瞭。魯迅呢?

《鑄劍》之所以具有如此撼人的力量,得之於其與現實保持著距離。

小說並不負責幫助農民解決賣糧難的問題,更不能解決工人失業。小說要說的就是那樣一種超常的精神。當然這隻是我喜歡的一種小說。

《故事新編》的其他篇什,則顯示出魯迅的另一面。

他經常把一己的怨懟,改頭換面,加入小說中去。如《理水》中對顧頡剛的影射,就是敗筆。

但無論如何,《故事新編》都是一部奇書。

這本書裡隱含瞭現代小說中幾乎所有的流派。就連其中的敗筆,也被當今的人們發揚光大。油滑和幽默,隻隔著一層薄紙。

我至今還認為,《鑄劍》是魯迅最好的小說,也是中國最好的小說。

*摘自我的散文集《感謝那條秋田狗》中的《月光如水照緇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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