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晉城高平(古稱長平)是我很喜歡的一個地方,我在那裡生活和工作過一段時間。
一、秦趙決戰長平
長平之戰,兩國幾乎征發瞭本國所有能打仗的青壯年男性。於是,潞邑城隻剩下女人,她們除瞭不斷盼望自己的男性親屬早日歸來,一邊還得擔負起他們留下的農忙事宜。
這場戰事不僅抽空瞭趙國的男性勞動力,而且考慮到戰國時期趙國幾百萬人的總人口,除去老弱病殘,長平的殺戮也幾乎將趙國的男性勞動力消耗殆盡。這是一場對人口結構的系統性破壞,而承擔惡果的,首當其沖的就是活下來的婦人。
趙城潞邑是整個趙國的縮影,趙國即是由千千萬萬個潞邑組成,長平大坑內被屠殺的性命,均來自千千萬萬個潞邑的趙人之傢。自他們離去後,不僅傢庭的重擔全壓在女人身上,傢庭的防衛也如同面臨真空,山賊強盜可以趁虛而入,婦人隻得引頸受戮。
現在熱映的《麥田》故事發生在長平之戰後,兩個秦軍小兵暇和輒沒有選擇歸隊,而是做瞭逃兵。
暇是以一當十的秦軍銳士,他脫離大部隊是為回傢收麥,而輒是一個貪生怕死的常人,他逃跑隻是符合最基本的人性。起初遭遇之際,輒因剛剛經歷屠殺而心神不寧,亂倒在麥田,暇則是惡狠狠地喝令後者不要壓壞地裡的麥子。
在經歷秦軍執法隊的追殺後,兩人跌落山崖,被趙城潞邑的婦人救起,在敵國百姓的包圍之中,暇靈機一動,謊稱兩人是趙國最北方的武遂人,並編造瞭趙軍在長平大捷的假新聞。
兩人遂被潞邑的女人當作英雄一樣供奉,暇隻想趁亂脫身,而輒則幹脆留戀起瞭滿城可供挑選的寡婦。
兩人的人格對比是十分明顯的:暇強壯、勇敢而質樸,是武藝高超的戰士,也是心系故土的莊稼漢;輒虛弱、膽怯而狡黠,深諳茍且偷生的手段,追求隨遇而安、樂不思蜀的閑適。但在山賊闖入後,面對著潞邑的婦人被當街殘殺侮辱,卻是面帶猥瑣的輒第一個從草垛中躍身而出,並大呼道:“趙國武遂人在,何談趙國亡?”
是秦軍在守護趙人,也是男人在保護女人,更是強者在維護弱者。輒和暇的義舉從微觀上揭示瞭“保傢衛國”的本質,同時也戳穿瞭附加在這一概念上的癮癥:一個人豁出性命,到底是為誰而戰,是為虛無的主義,還是具體的人?不是沒有國哪有傢,而是沒有傢哪有國。保國者均來自於傢,保國的目的是為瞭更好地保傢。
隻有當這一邏輯關系理順時,輒無須動員也會蛻變成暇,暇無須調度自會前赴後繼。
長平之戰奠定瞭戰國末年的格局,趙國經此一役元氣大傷,秦國則在四十萬降軍的積屍上填平統一之路。在屠殺的發生地——山西晉城高平,如今還流行一道名菜,曰“白起豆腐”,寄托瞭古人對屠夫的憤恨。
司馬遷在《史記·白起王翦列傳》中記載:“至九月,趙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內陰相殺食。來攻秦壘,欲出。為四隊,四五復之,不能出。其將軍趙括出銳卒自搏戰,秦軍射殺趙括。括軍敗,卒四十萬人降武安君。武安君計曰:‘前秦已拔上黨,上黨民不樂為秦而歸趙。趙卒反復,非盡殺之,恐為亂。’乃挾詐而盡坑殺之,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歸趙。前後斬首虜四十五萬人。趙人大震。”
那場大戰的最後關頭,被圍困的趙軍因饑餓而內耗,統帥趙括組織敢死隊,身先士卒地向秦軍沖鋒,秦軍射殺趙括,餘下部卒皆降。秦將白起以趙軍可能再次反叛為借口,下令活埋瞭40萬俘虜,故意放走240名娃娃兵用於威懾趙人。前後45萬趙人埋骨長平,令趙國大為震動。
對大多數沒有經歷過戰爭的人而言,戰爭不僅和自己無關,甚至並不見得與悲劇劃等號,戰爭中逝去的生命不過是沒有實際意義的數字,如果這場戰事是歷史上發生的,那麼效果就更是如此。
在趙國婦人對“秦軍敗、秦軍亡、秦人懼、秦人服”的接連歡呼中,同樣看不到一種生而為人的悲憫,她們並不知道這隻是一個善意的玩笑,暇講的每一樁災難都依次發生瞭,但都真實落在瞭她們的同胞身上——落在她們朝思暮想的親人身上。
一個寓言感十足的解構,荒誕絕倫的氣質之下,創作者杜絕瞭是非正邪的兩分法,仿佛長平之戰若是趙國獲勝,趙括同樣會下令格殺四十萬秦卒。
秦制對外講征伐,是一架隨時開動的戰爭機器,當沒有軍功可以繼續刺激,它的系統便無法有效運轉,內部矛盾便會滋生。秦制之下,即便是和平時期,百姓也無法休養生息,更談不上安居樂業,積累財富。
《商君書·弱民》有雲:“民,辱則貴爵,弱則尊官,貧則重賞”,商鞅告訴秦王:老百姓平時地位卑賤,就會重視官方給的榮譽;經常被欺負,就會敬畏權力系統,甚至不惜代價加入進來;生活水平始終窘迫,物質獎勵才能起到作用。
這就是為什麼秦朝後來有一視同仁的法律,有空前增強的階層流動性,有職權部門的相互牽制,也有極其高效的行政效率,具備如此之多的現代性,它卻依舊不能被稱為現代社會。
至於長平之戰勝利的若是趙國,或是楚漢之爭勝利的是項羽,歷史會改寫還是亦復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