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樣年華|玄冬

玄冬

幾許感動直抵心扉,似有一雙寬厚的手掌,輕輕撫平大地的創傷。荊棘和泥濘在飛雪後消融,天空蔚藍如同明鏡,寒冷換上精致的妝容,靈魂在一片純白中開花。在安靜的午後,披一襲貂裘,在飛簷的亭臺裡,泡一壺驚艷瞭時光的花茶,唯美的詩句在此刻芬芳四溢。沐浴著暖陽,不由得想念夏蟬、秋蟲,還有初春的勃勃生機。

有些東西,從腳底向上攀升,化為冬日最絢麗的霧靄,籠罩著城市、草原、江海與山河。收割後的田野,斂起瞭張揚的金黃,沉醉在無際的黃昏,做著同一個甜蜜的夢。雪蓮盛開在冰山,陽光俯瞰著大地——四季匆忙的身影掠過歲月的眼簾。但縱然鮮花敗落,落葉隱匿,這滿目的蒼茫竟透露出一種寡淡而慈愛的光輝。

“北國風光,千裡冰封,萬裡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一年之末,玄冬展現瞭她應有的姿態。鮮妍凋落,鳥獸遁形,溪流噤聲,泥沙巋然,和煦的風終於變得刺骨,肆無忌憚地掠奪著燈火僅存的溫度。

季風吹散流年的點滴,我與記憶話別,不再讓往事催我熱淚。低眉悵然間,晨光嗚咽,好景不復,一如我的心,茫然無措。

“隻知逐勝忽忘寒,小立春風夕照間。最愛東山晴後雪,軟紅光裡湧銀山。”

“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如今好上高樓望,蓋盡人間惡路歧。”

“畫堂晨起,來報雪花墜。高卷簾櫳看佳瑞,皓色遠迷庭砌。盛氣光引爐煙,素草寒生玉佩。應是天仙狂醉,亂把白雲揉碎。”

每每入冬,總有潔白的雪花,在窗外洋洋灑灑。冬雪,正以她最美的身姿起舞,剎那間純凈溢滿瞭天地,繽紛的世界旋即變得明瞭、輕盈而靈動。喜歡飄落的雪花,更喜歡落雪的聲音,期盼著可以像傳說中那樣,聽到最幸福的回響。於是,一行腳印沿路灑下,一縷思念在心中默默地盛開。

從天穹到人間,她滋潤瞭萬物的色彩,平添瞭塵世的詩意;她漂遊的舞姿閑適而悠然,從不矯揉造作,也不善感多愁;她把下墜灑脫成自己的風景,明媚著冬日的情懷——一切都美得那樣恰到好處,一切都美得那樣順其自然。漫步在雪中,揚起臉與雪花輕吻,一片飛絮落在發上,溫潤而恬淡。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每當雪至,天地山川便成瞭落筆簡約的山水畫。滿目純凈,心靈也就跟著純粹如宣紙,隨時等待著思想的落墨。隻是,雪的留白並不枯寂——凍土下依然有細泉漾動,香艷的梅花在雪天挺立。這片無邊的蒼茫空闊,恰如國畫的留白,意味深遠。

而這飛揚的冬雪,又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潔白無瑕的愛情。正如青山,原本不老,卻為雪而白瞭頭;愛情,原本不老,卻甘願走到白首。或許,我們就像那青山,一生渾噩,不知該何去何從,但隻要有一場雪降落,有一次愛經過,便甘願廝守到老罷。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裡西風瀚海沙。”

“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閣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值此寒風霜夜,除卻冬雪,便是冬梅。頹圮的墻角獨立一枝白梅,已不知開瞭多少年,無盡歲月裡展示著令群芳嫉妒的冰肌玉骨,在小園裡占盡風情。唐時牡丹宋時梅,千百年來,無數文人詠誦過你。如今,我隔著時空與你默默相對,試圖依偎進黃昏與夜色的寧靜,伴你花開花落,品讀你如絲般的盈潤和柔情。

笑看夕陽拉長的餘焰,我低頭裁下一段湛藍的情思,夢裡行舟,抵達千百年前的彼岸,尋看宋詞裡開放的梅朵。不經意間,瞥見瞭君復溫酒賞梅,絲弦醉耳,旁側鶴舞翩翩,怎樣的情懷與灑脫?千百年過去,宋時夕陽已褪變為薄暮時分的雲錦,花鳥魚蟲不再,獨留疏影數枝斜立於詞中淺水,任一簾清輝漫灑,暗香浮動。

沉醉於詩人的筆下神韻,看你在無數個年輪裡傲立霜雪,粉裙晶蕊淡敘一腔寂寞,見證著悲喜歡憂的傳奇一幕幕上演。躑躅於繁華,悲心於石壁——他的寂寞與何人相訴,清雅悲涼隻能寄於一身。對也罷,錯也罷,日暮四合時,淒看愛人揮手作別,獨自走進風雪。他一晌大醉,僵臥於梅香深處,一場姻緣化作雲煙散,一樹寒梅零落成雪泥。

霜色掛滿他們的鬢角,皺紋裡堆滿瞭形形色色的故事,清愁卻自你眼角汩汩流出。可憐一處情深,竟埋葬於茫茫落雪之中。大雪過後,一場心事已解,再續隻談別情。天空又紛灑起鵝雪清夢,我似乎望見他們執手踏雲而來,衣袂飄飄落於粉樹。月影晃動,梅香又清洌瞭幾分——世人隻道你堅韌,可曾想到你也有這般多愁善感的芳魂!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隻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千裡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六翮飄颻私自憐,一離京洛十馀年。丈夫貧踐應未足,今日相逢無酒錢。”

隻是,潔白如雪,便時有晦暗覬覦;孤高如梅,亦常有濁流暗湧。入冬,摩肩接踵的城市總是車水馬龍,又有幾人在意這落雪——不知被多少勢利而自私的皮鞋踐踏,被多少驕橫而殘暴的車輪輾軋,被多少猙獰而可憎的面孔辱罵,被多少污穢而惡毒的渾水污蔑。雪花靜默無言,卻凜然地目睹一切,冷眼旁觀人間。

暴戾的太陽伺機待發,它討厭這滿世的清白,它不允許另一個靜默卻獨立的存在,它要用它跋扈的光抹殺凈雪的痕跡。還有夜,無邊無際的黑夜,它無法容忍連濃重的夜色也抹不黑的晶瑩剔透的白雪。但雪依舊是雪,隻管靜靜地落著,迎著這個炎涼的世界,無瑕地旋舞著,將清白寫滿這個勾心鬥角而又忘恩負義的人間。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隻是,當黑暗彈冠相慶的時候,雪並沒有消亡。她化作清亮的水,可以灌溉莊稼的水,可以潤澤心靈的水,可以滌蕩欺瞞與謊言的水,一瀉千裡,流向四方。在這樣的冬夜裡,無言的雪,靜靜地落著。

君子又何嘗不是如此,冰清玉潔,孤芳自賞?他們容不得一絲塵漬污垢,容不得一絲貪欲邪念,於是被世俗唾棄,被庸碌驅逐。罷瞭,不如拂袖而去,從此與孤單落寞相伴,和青山一起慨嘆,與梅花一同白頭。

“天山萬笏聳瓊瑤,導我西行伴寂寥。我與山靈相對笑,滿頭晴雪共難消。”

“朝鬥壇前山月幽,師雄有夢生清愁。何時杖爾看南雪,我與梅花兩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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