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信片植物志(二):含笑、衛矛、黃櫨、紅花檵木、玉簪、梓花、木繡球、垂絲海棠、芭蕉、白蓼、楓楊、雪花

花開而不放,似笑而不語,名曰含笑。

前年三月,我們第一次相遇,後來知道她還有個隱居姐姐的名為深山含笑,亦呼作莫夫人。

又彼“含笑”唱過一首《飛天》,韻律仿佛西風裡的空曠蒼涼之大美。附詞如下:

如果蒼海枯瞭,還有一滴淚,那也是為你空等的, 一千個輪回。驀然回首中,斬不斷的牽牽絆絆,你所有的驕傲,隻能在畫裡飛。大漠的落日下,那吹簫的人是誰,任歲月剝去紅妝, 無奈傷痕累累。荒涼的古堡中,誰在反彈著琵琶,隻等我來去匆匆,今生的相會。煙花煙花滿天飛,你為誰嫵媚,不過是醉眼看花,花也醉;流沙流沙滿天飛,誰為你憔悴,不過是緣來緣去,緣如水。

第十三天,花曾識面若含笑。

霜顏鮮欲滴,恍若相思子。名曰衛矛。

更準確來說,是栓翅衛矛。生長山谷林之中,如在南方寄居,皆處於兩千米以上的高海拔所在。可謂“高處不勝寒中的清影”。

幾年前故鄉三善園內,曾見過她的近親“白杜”,俗亦稱絲綿木。

圖上光景,見於蘇州天平山上的天雲寺藥圃裡。一眼驚艷,雖著紅妝,卻掩不住的英氣,莖上模樣別有天地,故其名亦呼作“鬼箭羽”。如斯大美,是一種雌雄同體的渾然天成,仿佛林青霞版的東方不敗。

第十四天,女兒顏色,颯然姿態,一眼已忘憂。

似夢非夢,似花非花,飄飄渺渺,朦朦朧朧。名曰黃櫨。

猶記十七歲晨讀罷,返教室繞路學校後花園,遠遠的大片如霧似雲,仿佛迷茫煙霧,走近其間如入仙境,故亦呼作“煙樹”。

白居易《琵琶行》中有句: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不解他為甚會如此淒苦此景。後終弄清,白詩“黃蘆”乃發黃之蘆葦,而黃櫨卻是“煙樹霧之花”。其葉青綠間,或泛紅時,皆為最好時候,尤宜題詩於葉上。且以秦少遊《踏莎行•霧失樓臺》為最恰。

《鏡花緣傳奇》有歌正合景,附以下:似夢非夢,似花非花,原來都在紅塵中;飄飄渺渺,朦朦朧朧,誰願茫然度此生。因果皆是緣,何須曾約定,明月又過幾重山,碧水青天可作證。花落花開遍遍紅,惟有芳心載不動,卻將紛擾風吹散,留下個真笑容。

第十五天:來如秋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葉藏絲縷,明艷芳若。名曰紅花檵木。

定慧寺巷口初次相遇,哪有葉紅還花紅的?奇怪,竟沒有視線的混淆或混沌之感。細看花模樣,還以為是紅色的金縷梅呢!後細查知,果不其然,原來真與金縷梅小姐是一個傢族的。她的姿態有很多樣,可矮株也可大樹,可叢生亦可群植,無所謂形式,怎麼開花都是花開,蘇州日日可見。傳聞江西存千年此樹木,歷來詩文卻無載有此花之詠。

第十六天:紅花赤葉亦清顏,無歌無詩自綻然。

瑤池仙子宴流霞,醉裡遺簪幻作花。名曰玉簪。

一陣雨後,剔透雨珠在花葉間盈盈欲墜,幹將路旁白墻之下,嬌瑩碧綠葉,潔白如玉花,宛若清麗自矜的明快少女。它曾是挽在仙子頭上的簪子,神仙妃子醉飲鬢松,遺落凡塵生作瞭土裡清顏,靜夜花開怡然,仍葆存有曾沾染過仙子的無暇潔凈。

此處宜借於湖居士《雨中花慢》上闕置之:

一葉凌波,十裡馭風,煙鬟霧鬢蕭蕭。認得江皋玉佩,水館冰綃。秋霽明霞乍吐,曙涼宿靄初消。恨微顰不語,少進還收,佇立超遙。

第十七天:玉簪落地無人拾,化作江南第一花。

《詩經》:“維桑與梓,必恭敬止。”此花名曰梓花。

春日滿樹白花,秋冬英垂如豆;種梓結種可作點燈之用。初識於十全街水岸,花模樣葉模樣,皆似故鄉小院裡的桐樹,後查之,亦呼作“水桐”。

古時,人們喜歡在住宅周圍栽種桑樹和梓樹,又言傢鄉的桑樹和梓樹是父母種的,要對它表示敬意。後“桑梓”代指故鄉。

第十八天: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何處不青山。

春殘應恨無花采,翠碧枝頭戲作球。名曰木繡球。

初識於蘇州何山花園住處,一樹盈碧繁花,心中愛之尤甚,日日皆前去望她,一日忙而不暇往,隔天後看,不知是夜色的幻術,還是日光的耀照,團團盈碧花色,轉作瞭滿樹如玉似雪的潔白,宛如一場江南的四月雪。故其名亦呼作玉繡球。

畢竟葉尤相似,早先誤認她作瞭傳說中煬帝鐘愛的瓊花,當時頗為唏噓,後查知,與瓊花亦屬莢蒾近親。

第十九天:琢玉英標不染塵,光含月影愈清新。

花如剪彩層層見,枝似輕絲裊裊垂。名曰垂絲海棠。

明《群芳譜》載:柔蔓迎風,垂英鳧鳧,如秀發遮面的淑女,脈脈深情,風姿憐人。與她,是舊相識瞭,或是在洛陽,或在長安,或許是更早的時候,詳細記不得瞭。興是常有相伴的原因罷。

我一直以為,詩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花”,應是灼灼的桃花,直到走過寒碧山莊中的“又一村”門前,才發現這一樹垂絲海棠竟是如斯明媚合景。

第二十天:懶無氣力仍春醉,睡起精神欲曉妝。

瀟灑綠衣長,滿身無限涼。名曰芭蕉。

不止是花嬌媚,葉也有嬌柔的,譬如芭蕉。早些年在北方亦有見,可長勢總不成樣子,仿佛腹有詩文的江南女子,嫁作瞭荒漠北風中不識字的將軍漢子,雖有無比疼惜的用心,卻終是不能解她鎖眉,有些供養滋潤,是天生的緣,非人力可為。

李義山有《夜雨寄北》,雖通篇並無提及此清葉,可眼前浮出的“詩中畫”,詩人窗外的雨裡卻少不得她。雨打芭蕉,江南人稱之為“天籟”。江南園林中的書房之處,幾乎必有此典景。讀書覺累且擲卷,隔窗聆雨打葉聲。那溫翠柔葉,仿佛天生帶有書生氣質。

第二十一天:三點五點俱可聽,萬簌不生秋夕靜。

風高蓮欲衰,霜重蓼初發。名曰白蓼。

少年記憶裡,荒廢坍圮的院墻上,生的最多的,就是簇簇紅影映天的紅花蓼。古詩裡多詠的也是那深紅淺紅。我卻偏要讓燃燒的楓色正紅,做惟白色她的身後影,蓼花低蘸水,楓樹老經霜。其花雖小,豈有哪朵不認真開的?

她是江湖裡負一葉軟劍的單薄女子,雖不驚艷,卻有難掩的清凌素顏,讓人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再看一眼,就印在瞭心裡。你期待有一天,能見那流波回眸,莞爾嫣然,笑眼隻看著你。

第二十二天:水流雲散,於今幾度蓼花秋。

冠枝高大葉婆娑,夏日濃陰涼,名曰楓楊。

第一次見他是在江南的寺院,仿佛如此清凈之地,與他是天然的融合境界。或許,在北方也曾有過擦肩相逢,隻是沒留下什麼深的印象。可換瞭時間,移瞭地方,隻遠遠一眼,就看到印記在瞭心裡。

魁梧深沉的高度,綴著點點輕盈葇荑花序,俠骨柔情亦不過是如此瞭!此種大美,是一雌雄同體的渾然天成。一如前曾比衛矛作林青霞,那麼,楓楊就是張國榮。安靜的身影,純凈的眼神,有睥睨塵世眾生的嘴角一抹微笑!

第二十三天: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遍地撒瓊瑤,舞長空,蝶翅飄,名曰雪花。

天地之間,翩然而下的精靈,雖非植物亦名花,何妨收入吾花冊?

聽說,蘇州人把下雪,叫作“落雪”。相比“下”字的直白,一個“落”字便愜意詩情瞭許多,或緩或急,或疏或密,無意間織就瞭悠然意境。雖曾錯過瞭三年長安雪,明朝清晨,卻許得我看這江南姑蘇的飛花白,想來卻也可無憾恨瞭!今夜等雪,宜出神誦吟明之張岱《湖心亭看雪》,或獨酌默識宋之方嶽《一翦梅•客中新雪》,且睡待天明。

無名氏有閑賞篇,附文於下:

雪有四美焉,落地無聲,靜也;沾衣不染,潔也;高下平均,勻也;洞窗掩映,明也。宜長松修竹,老梅片石;怪石崚嶒,深林窈窕。寒江遠浦,斷岸小橋;古剎層巒,疏籬幽徑;老叟披簑垂釣,騷人跨蹇尋詩;小酌清談,高樓長嘯。船頭茶灶飄煙,座上黛眉把盞。老僧對坐,韻士閑評。披鶴氅,縱步園林;禦貂裘,登臨山水。

第二十四天: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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