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於悲劇的幻夢——從宮水三葉說起
《你的名字。》(以下簡稱《你名》)的神作地位已無可撼動,但關於電影尚有一些爭論。有人質疑:“憑什麼兩個人交換瞭一下身體,穿越瞭一下時空就相愛瞭?”對於這個問題,回答者各有角度,有人認為這是因為雙方在自己與對方互換的過程中都找到瞭更好的自己,所以兩人相愛。我很贊同這種觀點,並且也想闡述一下這個觀點的理由。比如,三葉在瀧的作用下擺脫瞭曾經怯弱的自己去面對自己敬畏又深愛的父親;瀧也在三葉的影響下走出瞭那個魯莽又自我的自己,變得細致體貼。有這樣一個情節:當瀧作為三葉與姥姥、妹妹一起去敬神的時候,看到前方弓腰前行的外婆與瘦小的妹妹,三葉(瀧)先是一怔,然後跑上前去蹲下來背外婆。這一怔的時候,我想,瀧的內心獨白應該是:“如果是三葉的話,一定會去背外婆的吧。”就這樣一次次地感受、磨合、理解,彼此分享對方生活的精彩與孤獨,最終,兩個被埋沒在平凡生活洪流中的靈魂聯結、纏繞、重組、融合,對方成為瞭自己的歸宿。《你名》的一大亮點就在於,觀眾跟隨的是主角的靈魂而不是腳步,一句話從一個人口中說出卻是另一個靈魂在發聲,身體與靈魂,聚在一起,又時而分開,成型、扭曲、纏繞,有時又還原,再次連接,這不正是最為奇妙的“產靈”嗎?在“產靈”的過程中走近並讓雙方臻於美好的彼此,有什麼理由不相愛呢?
以上,是我對一種觀點的基本闡述及微略分析。除此之外,對於二者為何相愛的問題,我認為還有一個原因:瀧拼盡全力將三葉從宿命性的悲哀與孤獨中解救瞭出來。可以說,瀧的行動是推動電影情節發展的主要動力。如果瀧沒有回到糸守飲下那蘊藏著三葉半身的口嚼酒,三葉的故事將成為一個深重的、永恒的、不為人知的悲劇。
三葉出生在偏遠的鄉下,母親早逝,父親反目,電影中當父親與外婆爭吵並轉身離去的時候,幼小的她隻能選擇在角落埋頭抽泣。從小到大,她對父親又愛又怨又怕,對於父親在眾人面前近於無禮的指責,她默默忍受;當四葉提出“和好”的時候,她又故作一本正經地說“那是大人的事情”,她自然想和自己親愛的父親重歸於好,可細膩的她又不得不考慮外婆的感受,這位曾經對她和妹妹說過“從今以後三葉和四葉就和外婆一起生活瞭”的話的長者,這位一聽到關於鎮長新聞就拔掉收音機插頭的老人,對父親是一種怎樣的情緒呢?如果作為傢中頂梁柱的三葉也旗幟鮮明地表示要和那個男人和好,那麼面前這位多年來將她和妹妹一手帶大的年邁老人會不會感到心寒與哀傷呢?所以,即使很想說:“對啊,快讓我們和爸爸一起住吧!”但她不能說,因為,她是宮水三葉。值得慶幸的是,外婆或許察覺到瞭三葉的苦衷,當最後關頭三葉走進父親的辦公室時,四葉和外婆竟然也會在那裡,並且端著茶,似乎正在聊天。對於這個場景,作為觀眾的我先是愣瞭一下,隨後心底泛起陣陣暖意,沒錯,他們和好瞭。當然,此時心中更暖的是三葉,這個場景,她等瞭多少年啊!她之所以能看到這個場景,是因為那個來自東京的少年。沒有瀧,她看不到這企盼多年的溫馨景象,她所看見的隻有迷茫的黑夜、迫近的彗星碎片與突如其來的死亡。沒有瀧,這一傢人即使終於冰釋前嫌重歸於好,卻在轉瞬之後共同消亡於一場災難,這難道不是一種悲哀嗎?
相比於之前的方面,如果沒有瀧的到來,最令人嘆息的是三葉自身的命運。去一趟東京對於出生鄉下的三葉是一個巨大而艱難的夢想。日前有網友考證瞭三葉的月收入以及從糸守到東京所需費用的相關數據,並以此得出結論:三葉是花光瞭她一年的零花錢去東京找瀧的。且不論其可信度如何,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三葉去一趟東京確實花瞭很多錢,即使這個“多”隻是對她而言,但也足以說明東京之行對三葉的巨大壓力瞭。這一觀點在電影中是可以找到依據的。順便一提,在第三遍看完《你名》之後,我不得不佩服新海誠導演的天才技藝,這部電影的鏡頭一個不能少,人物臺詞一句不能缺,不然就不完整。有些情節初看無甚特別之處,但幾番品味之後發現其伏筆千裡蘊意深遠。比如,就有一下三個細節暗示瞭剛才的觀點:第一,從三葉變成瀧時面對東京咖啡店菜單物價時發出的感嘆就能看出她的經濟條件與這座大都市的距離,這個比較明顯;第二,瀧變成三葉在美術課上發飆之前,三葉的同學小聲說“有人卻指望著這些補助金來生活吶”,也印證瞭宮水傢的經濟條件(順便一提,瀧在交換身體的情況聽到有人嘲笑三葉,從瀧的角度他是一個旁觀者,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可他就是見不得三葉被這樣嘲笑,立馬發飆,或許三葉知道這些瀧的這些行為後,驚訝之餘,也會為這個雖然魯莽但是充滿正義感的男孩所動容吧);第三點,我在看第三遍的時候才反應過來,這是最讓我拍案叫絕的。在此之前,我一直很不解三葉和妹妹在祭禮之後下山時討論“批量制造口嚼酒”的情節用意何在,後來終於明白這不僅是為瞭過渡情節,更是反映出宮水傢確實缺錢,所以當妹妹想出這個令人哭笑不得的“生財之法”的時候,面對難以改變的現實,三葉隻好跑上前去向山林來呼喊“下一輩子做東京帥哥”的願望。以上三點,足以說明東京之行給三葉帶來的巨大經濟壓力。而從後面的情節還可知她是翹瞭一天課去的,三葉一向是個乖巧的姑娘,想必東京之行為她帶來的心理壓力也不會小。而對三葉在東京尋找瀧時僅限於腳的描畫更是神來之筆,前後步幅步態步頻的微妙變化更是彰顯瞭東京之行給這個柔弱的姑娘所帶來的巨大生理壓力。是什麼東西,讓這樣一個乖巧懂事的女孩,翹掉一整天的課,花掉自己近乎所有的錢,用光自己近乎所有的力氣,去一個未知的城市來尋找一個一直聯系不上的人?是那夢中的少年啊。夕陽西下,身心疲憊的三葉終於遇見瞭那個人,走進車廂,穿過人群,他就在面前!
“瀧君,瀧君,你還記得我嗎?”對於這個問題,三葉在心底曾無數次盤問自己:“突然跑來找他,會不會打擾到他?會嚇到他嗎?瀧會討厭我嗎,(您撥打的號碼不在服務區)見不到瞭,但是,如果真的能遇到,怎麼辦?會打擾到他們吧?會尷尬吧?還是說,他也會有點開心呢?”每到此處,本人鼻已發酸。
“你是……誰?”可是,他不認識她。
她紅著臉噙著淚的樣子,讓所有人為之潸然。車停瞭,湧動的人群像時間一樣要去沖散一切。三葉主題曲的高潮在這時奏起,一如青春萌動的少女鼓起勇氣說出心事那一刻的到來,匆匆一面,她來不及告訴他過去歲月裡她對他的感激、依賴,或是愛意!她隻能一邊取下自己心愛的發帶,一邊拼盡全力告訴他自己的名字。“三葉,三葉,我的名字是三葉!”之後,便是天各一方。三葉拖著疲憊的身軀與心靈回到糸守,請外婆剪去自己的長發。在日本,女人隻有在決定斷掉某一段自己曾深深陷入其中的感情或忘掉一個自己曾深深愛過的人的時候,才會剪去舊發以求新生。電影裡敕使說三葉是失戀,其實並無差錯。接下來是怎樣呢?錯過瞭傢人和好團聚的景象,錯過瞭自己愛的人,帶著迷茫與憂傷,在迪亞馬彗星碎片的引領下,這美好的靈魂與生命走向瞭絕望的滅寂與死亡。魯迅先生有言,悲劇就是把美好的的東西打碎給人看。如果沒有瀧的到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三葉令人為之淚下的悲劇,都是三葉令人為之扼腕的宿命。所以說,瀧是真正走進三葉的生命並將她解放出來的人,不僅是從死亡中,更是從宿命中。他代替她原有的悲涼宿命,成為她新的歸宿。一切痛苦皆是過去,現在,有我。
《你名》真正令人動容與惆悵的地方或許正在於此。面對生活中的悲劇,當我們發現無論采取任何方法都無法挽回英雄斷腕、紅顏早逝、親友離去的現實的時候,我們隻好遁入虛無的時光,希冀著其能像結繩一樣成型、扭曲、纏繞、還原、連接,給我們一個努力的機會,來改寫這悲涼的歷史,但時光永逝、怎可回頭!失落的我們在夢中與離人相見,醒來後隻留得一枕落寞。因此,面對充滿遺憾與悲苦的人生,誰能給我一個哪怕是虛渺的機會來感受一下“一切重來”的快感,我們也會沉溺其中難以自拔。《你的名字。》以其動人的情節、精致的畫面、詩意的表達將這個機會贈予世人,失落而悔恨的我們迷失於“那個世界”,不知歸途。
為何我們沉於幻夢,答案卻在現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