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狼當道,安問狐貍——與臨川先生談明日方舟

臨川先生:

首先祝您新春快樂。就在癸卯年的除夕,我從QQ群友那裡看到瞭一個吸引眼球的事情:您於2023年1月20日在“烏有之鄉”網站上連發三篇洋洋灑灑的雄文,怒批手機遊戲“明日方舟”的世界觀和劇情,說遊戲主角陣營羅德島一方是“基於保守主義原則的改良主義”,說遊戲制作人是“‘當代武訓’,基督教改良主義者”,說遊戲是“披著後現代皮的前現代遊戲作品”,乃至於“隱喻詆毀”“污蔑”“宣揚”等等。您還說您的的祖父因為“看到這個遊戲並聽其講述劇情後情緒激動導致病情加重”,今年去世瞭。

您說您的祖父是建國前老幹部,參加過東北民主聯軍,我在此向老人傢表達誠摯的敬意,並對他的離世表達哀悼。然而,如果有機會的話——如果確實存在這樣一個機會的話——我還是建議您不要和老人傢談太多遊戲劇情,明日方舟從2019年開服至今已過去3年半多,劇情文字量之大絕非三言兩語所能準確概括的,如果因為講述過程中出瞭偏差影響到老人傢健康,是非常不可取的。

既然您對一款手機遊戲重視到連發三篇雄文,那我也鬥膽從三個方面談談對它的理解吧。

一、泰拉一定要跟地球“一一對應”嗎?

《“沒有人比我鷹角更懂歷史”——遊戲<明日方舟>第九章風暴瞭望劇情分析》,這是您在“烏有之鄉”上發表的第一篇文章,您在這篇文章裡連篇累牘談論主線第九章劇情與英愛沖突史,最後的結論是第九章“把一段民族解放鬥爭史寫成瞭光榮的‘剿匪史’”,是“毫不掩飾的強行‘翻案’”。我們知道,遊戲中“深池”組織打出瞭將少數民族塔拉人從維多利亞壓迫下解放的旗號,這一原型取自歷史上致力於愛爾蘭獨立的“愛爾蘭共和軍”。然而,這是不是就真的像您所說的那樣,遊戲把“一段民族解放,反抗剝削壓迫的鬥爭史”歪曲成瞭“一段臉譜化的保守主義敘事”?

精神無一不是對物質世界的映射,所以魯迅說:“天才們無論怎樣說大話,歸根結蒂,還是不能憑空創造。”明日方舟的遊戲制作人當然也明白這一點,泰拉世界確實很大程度上取材於現實國傢,但我們不能把遊戲世界與現實世界完全劃等號。“深池”組織尊奉一支德拉克王室後裔為首領,是支持君主制的,這跟主張建立愛爾蘭共和國的愛爾蘭共和軍完全不同。這種遊戲與歷史的區別還有很多:維多利亞的原型英國不存在一個二十多年沒有國王的空位時期;伊比利亞的原型伊比利亞地區也沒有經歷過陸地一夜之間被海洋吞沒的情況;高盧的原型法國更沒有被瓜分亡國(像過去的波蘭那樣)……遊戲畢竟不是現實,遊戲有自己的劇情和世界觀設計,難道我們能說這是在歪曲英國、伊比利亞地區、法國的歷史嗎?“架空必然有原型,有原型的都是影射”,如果這樣認為的話,我想就沒人敢動架空世界題材瞭。

我們常說“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對任何的事物都不能泛泛而談乃至扣帽子。脫離《三體》故事背景本身去評價劉慈欣的“黑暗森林法則”“失去獸性,失去一切”,隻能得出社會達爾文主義的結論。同樣的道理,在我們討論明日方舟的時候,絕不能脫離它的世界觀:在一個“魔法”與科技共存的世界,一種名叫“源石”的物質是支撐前者的基礎,而這種物質同時也是天災頻發的根源,又是導致一種名為“礦石病”的絕癥的元兇;這個世界的人類存在幾十個種族,種族之間的差異遠大於地球上的人種差異,某些血脈存在遠超於普通人類的強大能力。在這個名為“泰拉”的世界中,為瞭躲避天災,人們必須經常經常遷徙,到後來形成移動村莊和移動城市;社會要發展就必須大力開發源石,而這又惡化瞭工人等底層民眾的健康狀況;有強大能力的血脈可以發揮更大的力量,進而取得並鞏固自己的特權地位(當然,隨著社會的發展,這一點正在逐漸消失)——盡管泰拉大地擁有與地球現代相同甚至可能更為先進的技術,但上層建築看起來卻更加“陳舊”,神秘主義、血統論、等級觀念的烏雲在人們的思想中盤桓,而村莊、城市的“遊牧性”讓地球近代式的中央集權難以實現,治理上保留瞭濃厚的封建色彩。在這樣的世界觀下,我們必須要重新評估各種主義與策略的適用性。即便是科學社會主義,其適用范圍也限於人類內部的階級社會,階級分析不適用於人類與自然,也不適用於無階級的原始社會或共產主義社會。更詳細一點,在泰拉世界你說你要解放受壓迫者,那要從農村還是城市入手?如何處理農村與城市的關系?如何對待感染者?如果撇開具體事物不談,硬要亂點鴛鴦譜,那隻能淪為一廂情願的笑談。

我不否認,確實存在以影射、抹黑為目的的作品,而這樣的作品往往是配合宣鼓攻勢的,這樣的作品要麼是用真實的對象加上捏造的故事,要麼是用虛構的對象加上真實的故事,因為這樣才能向受眾暗示自己的意圖。正如我之前說的那樣,“深池”與愛爾蘭共和軍是不一樣的,一方擁護君主制、充滿陰謀與狗茍蠅營,另一方主張共和國、懷有民族熱忱,退一萬步講,即便第九章的目的真的是在歪曲歷史,手段也未免拙劣到不值一駁。更何況,遊戲中的“深池”存在恐怖主義與殺害無辜的行為,現實中的愛爾蘭共和軍也存在。一個組織無論其出發點何等高尚,如果不能克服自身的問題,終將湮沒在歷史中,任何贊美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當然,我並不反對文化批判,相反,有文化批判才有文化進步,但批判不能文不對題。平心而論,我並不完全贊同明日方舟的一些內容,對於這個,我也樂意談一談自己的一些看法。

二、明日方舟目前的故事存在什麼困境?

臨川先生,您將羅德島與武訓相提並論,又說羅德島的運用“治療”這個詞的前提是“把醫治方放在一個永遠正確的位置上,自然被醫治方就在一個永遠錯誤的位置上”,認為羅德島的治療行為與殖民者對被殖民者的行徑無異,如果您確實是這樣的意思,那麼恕我不敢茍同。批判武訓,是因為他在清末的大變局中,沒有發揮一丁點進步作用,反而以教育為名鼓吹“四書五經”的老路,充當為封建地主意識形態背書的貞節牌坊。但是醫療跟教育還不太一樣。誠然,歷史上有很多以“醫療”為名的暴行,從對麻風病人、黑死病人、精神病人的處置,到殖民者的醫院,再到法西斯的毒氣室與生化武器研究,從這個角度我們甚至可以說,明日方舟劇情與現實歷史乃至這個遊戲出現本身有一種軸對稱的美感。但醫療的歷史上同樣也書寫瞭解剖學、護理學、藥物學等等的創立、發展和應用,馬克思主義者不能因為它們是資本主義的產物就摒棄,更不能因為那些醫療從業者沒有反抗資本主義就否定他們的功績。在劇情中,羅德島在研發藥物、收治病患、人道救援等方面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既然羅德島在明面上把自己定位為醫療公司,它就必須在各國的允許前提下活動,也就註定不太可能親自承擔革命的重任,這是羅德島的局限性,卻跟主觀意志無關。人類大同是一個任重道遠的理想,難道在這之前,我們果真不需要“醫生”來醫治病人嗎?

不過,這並不等於我會羅德島的一切行為辯護。實際上,我認為羅德島的一些行為之所以會引起爭議,正是因為它超出瞭“醫療公司”這個定位。如果說出於自衛,一個醫療公司擁有一支強大的武裝還勉強能說得過去,那麼過深地涉及安保、軍事行動等雇傭兵業務,就讓羅德島顯得多少有些不倫不類瞭。除此之外,羅德島又宣稱自己要消滅泰拉上的一切災難與不公,這更是遠遠超出醫療公司力所能及的范圍。羅德島的前身是“巴別塔”,以特蕾西婭為領袖的卡茲戴爾流亡政府,羅德島的歷史遺留問題,要麼一刀兩斷,要麼藕斷絲連。如果說羅德島在龍門的活動還有許可的話,那麼在醫療領域之外幹涉維多利亞亂局,則會引起在維多利亞的各方勢力乃至各國的警惕,這足以將羅德島本艦乃至各國辦事處置於險地。

您還說海貓的意識形態是“基督教民主主義”,可是這個基督教的因素在哪裡呢?是羅德島之於羅德島醫院騎士團嗎?是薩科塔、薩卡茲之於天使、惡魔嗎?是博士、羅德島號之於義人、諾亞方舟嗎?恕我直言,基督教是絕不會容忍這樣的戲仿的。如果硬要跟基督教扯一點關系的話,我想大概是“末日情結”吧。基督教篤信末日審判,而在明日方舟的世界裡,天災、礦石病、海嗣、邪魔足以毀滅泰拉人類,作為以消除大地苦難為己任的機構,羅德島反對暴力,因為在羅德島看來,暴力不僅本身就是苦難,而且也是各國在外部災難前團結一致的障礙。諷刺的是,由於自身定位不清,羅德島有時候會打著“和平”旗號做出南轅北轍的事情。羅德島反對暴力,但本身卻保留瞭武裝、監禁區等暴力機關;羅德島的醫療公司身份決定它無法反對官方,但如果出現底層與官方對抗的情況,卻又協助官方重拳出擊,當然,能跟羅德島作對的自然不是守法良民,而是作惡的暴徒。這就導致瞭:為瞭維護所謂的“和平”,來自底層的混沌的暴力被壓制瞭,而來自上層的成建制的暴力卻紋絲不動。

在現實中,人類還從來沒有因為能夠毀滅自身的威脅而團結過,核威脅是這樣,氣候變暖也是這樣。在階級消滅前,人類不可能做到團結一致,而要消滅階級,唯有通過暴力革命。在這一點上,反倒是反派“不死的黑蛇”一針見血指出鬥爭與暴力的必要性。羅德島所秉持的庸俗和平主義,加上其出格的舉動,難免會引起非議。

似乎是不想讓我們對這片苦難的大地絕望,遊戲裡也存在美好的地方:羅德島妥善安置瞭大量感染者,拉特蘭城充滿瞭祥和、自由與甜點,新沃爾西尼市則代表敘拉古擺脫腐朽傢族統治的曙光。然而我們也要看到,如此美好的地方無一不是用“偏安一隅”換來的,是不可復制的:羅德島的本艦、辦事處無力靠自己扭轉各國感染者的產生和低下待遇;拉特蘭城則隻能保證薩科塔和部分黎博利的生活,這也是“吾導先路”的背景;新沃爾西尼市是在西西裡夫人的點頭下存在的,它仍處於各大傢族統治的夾縫中,前途未卜。對於這些,固然可以說是泰拉社會的相對封閉性導致的,可以說“假以時日”,然而“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隻要大地上普遍存在苦難而看不到出路,以上這些美好的地方就稱不上是未來的希望,隻能算聊勝於無的安慰劑和漂浮雲端的烏托邦。

我從不相信一艘艦船會成為整片大地的“明日方舟”。阿米婭的模組裡提到“其中最小的艦船,都數千萬倍於一個人類嬰兒的大小”,同樣地,泰拉的陸地面積數千萬倍於一個“羅德島”,一個醫療公司的能力終究是有限的。隻能說,或許在未來,受羅德島影響、散播到各地為理想而奮鬥的年輕人們可能會成為泰拉的“明日方舟”。

目前明日方舟的幹員數量有兩百多個,幹員身份從天潢貴胄到平民百姓不一而足,值得一提的是,平民出身的人物比如焰尾、澄閃、白鐵,遊戲很願意花筆墨刻畫他們,而他們也很受玩傢歡迎。但是,一旦涉及到要害劇情或者影響歷史的大事,視角就不得不對準王侯將相、神仙鬼怪瞭:切爾諾伯格-龍門篇章裡,有炎國皇室血脈的陳、有炎國與維多利亞皇室血脈的塔露拉是核心角色;維多利亞篇章裡維多利亞皇室血脈的推進之王與葦草是核心角色,工人出身的自救軍成員白鐵是一個例外;對於整個主線,魔王繼承者阿米婭、生存瞭萬年之久的凱爾希是整個明日方舟的線索。而在主線之外:“瑪莉婭·臨光”“長夜臨光”的主角是卡西米爾軍事貴族臨光傢族;“風雪過境”的主角是謝拉格軍閥銀灰;“敘拉古人”的主角是敘拉古傢族的伺夜少爺、德克薩斯小姐和拉普蘭德小姐……我再強調一下,明日方舟裡並不缺乏對平民階層的刻畫,但足以改變歷史的事件中,平民階層卻往往是作為被動的受眾出現的。除去整合運動和倫蒂尼姆市民自救軍,民眾要麼作為背景板,要麼面對歷史事件迷惘或恐慌,要麼被陰謀傢利用甚至充當幫兇。而即便是以感染者為主體的整合運動,在切爾諾伯格-龍門篇章中也是充當被陰謀傢不死的黑蛇利用的反派,隻能說還要看他們在沒有塔露拉之後如何表現;即便是倫蒂尼姆市民自救軍,他們的目的也隻是趕走薩卡茲侵略者,在這之後到底要擁護王室、投靠某個大公爵還是孤城自保,目前劇情還沒有相關的描寫。另外還有一些幹員,他們的鬥爭目的是為瞭保衛自己的日常生活,至於這個“日常生活”是不是導致某些苦難的根源,鮮有反思。

綜上所述,我認為明日方舟目前的劇情存在四個困境:自身定位不清、庸俗和平主義、區域烏托邦思想和平民階層的主體缺位。出現以上問題,固然有制作人理念的因素,也有出於遊戲性的考量,但我們也不該忽略大環境的影響。

三、鷹角又有幾分罪責?

首先要明白一點:鷹角作為一傢公司,是以盈利為目的的,這是市場經濟決定的。任何資本,它所傳遞出的價值觀都是維護資本本身的,無一例外。相反,去要求資本發出與其利益與思想相抵觸的聲音,那才是異想天開的。誠然,明日方舟的劇情裡可以少一些帝王將相,多一些普羅大眾,但倘若如此,鷹角的卡池還會像以前那樣賺錢嗎?或者更直白地說,還能迎合思想受市場經濟規訓的玩傢嗎?相較於出身不凡、身手不凡的角色,玩傢們真的會自發地認為一個平平無奇的角色更適合做主角嗎?在很多時候,網絡遊戲的發展方向不是遊戲制作人決定的,甚至不是制作公司決定的,而是由整個市場經濟及其意識形態決定的。全國遊戲公司成千上萬傢,這樣的問題或多或少都有,難道您打算將它們逐一數落一遍嗎?

臨川先生,看起來您對遊戲制作人海貓頗有微詞,然而又沒多少確鑿的證據。退一萬步來講,就算您說的都對,那便能斷定明日方舟是“披著後現代皮的前現代遊戲作品”嗎?要是任何創造僅僅因為創造者的是非就得被廢除,那麼我們的世界早該炸個幹幹凈凈,這和“人類大同之前就不該有醫生”的論斷是同等荒謬的。列寧評價托爾斯泰,一方面承認他是“天才的藝術傢”,一方面也批判他是“發狂地信仰基督的地主”,這都是基於對其人其作品充分瞭解所做的判斷,然而您對於遊戲劇情的分析,正如我前面講的,並不全面。魯迅說一部《紅樓夢》“經學傢看見《易》,道學傢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傢看見排滿,流言傢看見宮闈秘事”,這也算是“各取所需”,在互聯網發達和二次創作興起的今天,對於存在爭議的作品,倘若缺乏真憑實據去定性,為什麼不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呢?

所以說:

您憑什麼認為,聽瞭您的一席話語,鷹角就一定要做出改變呢?

您憑什麼認為,一個糟糕的創作者,就隻能創造出糟糕的作品呢?

您憑什麼認為,僅靠捕風捉影的指控,就要讓一個提升本國文化影響力、帶動下遊產業經濟的遊戲公司付出代價呢?

四、給臨川先生的寄語

有人反對“上綱上線”,反對用娛樂以外的視角看待網文、遊戲、動漫,還有人說“虛構的故事當中尋求真實感的人腦袋一定有問題”,我不贊同如此尖刻的論斷,正如我前面所說的,精神無一不是對物質世界的映射,有文化批判才有文化進步。但同時也應該指出,文化領域出現的一些問題,根子其實不在創作者,我們不能隻盯著角落的塵埃,而無視屋子裡的大象。

看得出來,您懂明日方舟,也懂歷史,懂哲學,懂魯迅,懂齊澤克,懂劉慈欣……青年人應該是精力充沛而非暮氣沉沉的,應該是視野開闊而非固步自封的,應該是獨立進步而非趨炎附勢的。然而,比起指點江山,我認為你現在更需要厚積薄發,因為正如我標題所說的“豺狼當道,安問狐貍”,相較於遊戲,有更值得關註的事情,等待你做出更全面、更長遠、更深刻的分析,尤其是造成明日方舟這種文化現象的社會成因,而這需要你花時間去觀察現實,去梳理自己所學的內在邏輯。

另外對於網絡遊戲這件事,有人問遊戲該如何符合社會主義價值觀,還有人問未來還需不需要網絡遊戲,其實我覺得,某種程度上網絡遊戲在今天發揮瞭宗教在過去的作用,人們在現實中的困苦與失意如果得不到現實層面的解決,就會向虛幻世界尋求慰藉,倘若我們在未來達到瞭人人富足的境界,不需要在虛幻中消磨在現實中的不滿,那麼網絡遊戲還有存在的基礎嗎?我看不一定。

這篇文章因為各種事情直到今天才寫完。最後,祝您元宵節愉快。


附:臨川先生關於”明日方舟“的三篇雄文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