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陳先生傢的那些瑣事(一)

最近網上關於他的話題又熱瞭起來,許多還涉及到我,甚至說我和他是莫逆之交、光屁股的朋友。

其實這都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他比我整整大十歲,我在他眼裡最多是個小屁孩,怎麼可能在一起混?

再說瞭,他父親是美國留學生,母親是大傢閨秀,是典型的高級知識分子傢庭,我的父母都是山東農村出來的農民,雖然解放上海後集體轉業在鐵路局任個小小的科長,但在他們知識分子眼裡都是些土得不能再土的“土八路”。

為此,我父親還在15年前寫瞭一篇回憶錄《土八路和洋學生的交往》,發表在當年的《新聞晚報》上。上面有我們二傢交往的過程,這裡就不贅述瞭。

所以,我和良宇之間,在他擔任市領導之前基本沒有來往。

我這樣說不是因為他如今身陷囹圄想和他撇清幹系,正相反,我直到現在都以認識他為榮。他的人品、人格、大度的個性和他的親和力直到現在都深深的影響著我。

我們兩傢相識很早。最初是因為我父親“犯錯誤”被貶去鐵路公安學校,後又被調去籌建鐵路衛生學校(就是後來的上海鐵道醫學院的前身,現在的同濟大學醫學院)。

我父親因為是小學畢業,在八路那裡就算是很有文化的人瞭,又是地主傢庭出身,所以不僅瞧不起工農出身的幹部,思想還很西化,追求西方生活方式。與周圍的幹部格格不入。所以每次運動他都會受到沖擊。三反五反的時候,甚至被同事舉報偷瞭一個火車頭賣瞭。所以他的一生都磕磕碰碰的。

好在我父母都掙一百多元的工資,傢裡人口又少,那個年代我們傢就算是高收入傢庭瞭。

所以我們傢很模仿資本傢,文革前就有電風扇、落地收音機、電唱機、冰箱瞭。父母從小就給我錢玩航模、無線電定向,裝收音機電視機。

記得那時候我就有自己的手搖鉆、萬用表、電烙鐵、螺絲刀、手工鋸等各種工具。周圍的大孩子都要來向我借用,很風光的。

由此,父親被周圍的人視為另類,各次運動都少不瞭被整的命運。幾經波折,劫後餘生,最後被貶去瞭剛剛成立的鐵路衛生學校。

當時的校長叫谷風,是個很有水平的馬列老太太,夫妻都是老革命,又都是大地主傢庭出身,他的先生是當時的海運局的副局長,更有水平,結果被打成右派,後來去世瞭。那時的局級幹部比現在的部級幹部都稀有(現在我父親也是副部級瞭),可是都沒什麼架子。我一直去她們傢玩,直到工作瞭還常去。文革的時候老太太還經常會拉著我討論馬列理論。我對政治、歷史的興趣與老太太有很大關系。

她思想比較前衛,也能理解父親、欣賞父親。父親提出要辦個理療專業,她就同意瞭,讓父親去招聘教師。

當時鐵路的傢業大,待遇好,社會名聲很響,

良宇的母親是大傢閨秀又恰巧是學這個專業的。父親就去她傢(南京路大光明電影院樓上)做工作,希望她來任教。

沒想到,老太太不願意來。因為她們傢當時的日子非常好過,陳老先生美國芝加哥大學X光專業畢業回國後在上海開瞭私人的X光機修理鋪。專門修理各大醫院的X光機。

當時不像現在,醫院最貴的設備就是X光機。所以修理費不菲。陳傢特別有錢,陳太太李謀真根本就不缺那幾個工資。

於是父親就反復跑她傢做工作。這樣就結識瞭良宇的父親陳更華老先生。

陳老先生個性開朗,非常健談,父親與他一見如故。加之父親思想右傾前衛,二人非常投機。

後來父親終於做通瞭李謀真的工作,把她挖到瞭鐵路衛生學校。學校在共和新路分瞭一套房子給李謀真。就在我傢對門,我們兩傢就有瞭交集。

陳傢幫助我們很多。聽母親說,1954年,姐姐剛出生,母親沒有奶水,就雇瞭個奶媽。剛剛要喂奶,就被李謀真阻止瞭。她逼我母親帶奶媽檢查身體後才能喂奶。結果,果然發現奶媽有梅毒。原因是奶媽的老公不正經。

老陳則告訴瞭父親很多美國的真實情況,都是父親根本就沒有想到的。比如美國的工人都有房子、汽車、冰箱。父親都聽傻瞭。他當時還滿腦子想的是要去解救美國2/3受苦受難的人民。

李謀真是個非常較真的人,很受學生歡迎。可是因為太認真,太追求完美,所以累得不行,沒二年就辭職不幹瞭。房子也交還學校,自己買瞭石門路南京路上凱司令食品公司樓上的房子。

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良宇已經讀小學瞭。所以我和他之間怎麼可能是光屁股的朋友呢。

凱司令食品公司那幢樓是高層古建築,高度在遠東也可以數得上的。現在是歷史文物名建築。

那樓解放前就有電梯,我印象很深的是電梯門就是《上海灘》電視劇裡的那種開門關門要自己拉的鐵柵欄門。

我小時候就喜歡坐電梯坐汽車。最喜歡和母親去值班,記得那時鐵路局辦公大樓雖然隻有8層,但是有電梯,我就會呆在電梯裡上上下下半天不出來。

之前,陳傢住在南京路大光明電影院樓上的房子,雖然也很闊氣,門口還有印度阿三站崗,但是那套房子沒有電梯。

陳老先生後來告訴我說凱司令這房子是他用金條從凱司令公司買的。公私合營時代,凱司令公私合營,房子被收歸國有瞭。陳傢就成租戶瞭。

公私合營後,陳老先生的鋪子也被“合營”瞭,人被分配去瞭醫療設備研究所,一直幹到退休。

陳傢在這套房子裡住瞭40多年。陳傢剛搬去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所以,我和良宇在文革以前根本就沒有交集。

不過,陳傢搬走後我們二傢還有來往,相互走動,直到文革。

因為我父親又犯錯誤被貶去鐵路中學當政治教員。恰巧,良宇也在鐵路中學上學,父親還是他的班主任,他成瞭我父親最喜歡的二個學生之一(父親經常在我們面前誇老陳傢的孩子聰明又有禮貌),另外一個是程恩富(中國社科院馬列學院院長,給胡講過課)。

由於出身不好(舊知識分子傢庭又有海外關系),良宇當不瞭班幹部。他畢業後自說自話的考去瞭解放軍工程學院,老陳告訴我他知道後氣得半死。

良宇大學畢業後文革已經開始瞭,他先去當瞭幾年兵,也是因為出身不好提不瞭幹。後來復原被分配去拖拉機廠當瞭工人。然後我們二傢就斷瞭聯系瞭。

因為我父母都下放去瞭外地“小三線”工作,那時要和蘇聯打仗,把工廠都遷去山區,叫小三線。父親去安徽銅陵內燃機廠管後勤,母親去南京梅山鐵礦建鐵路。姐姐去瞭浙江生產建設兵團當工人。當時父親的二個鐵哥們,一個在浙江省軍區當處長,一個是杭州鐵路局革委會主任。開後門把姐姐弄去當兵,結果被人舉報我傢是黑五類出身不好,隻能去生產建設兵團工業團(武林機器廠)當工人瞭。但是她是69屆,別人都下鄉瞭。她還是比同學幸運得多。

文革結束後,父親調回上海,有一天父親在南京路上偶然碰到老陳,特別高興。父親非拉著他去飯店吃飯。那時老陳剛剛解除隔離審查,工資還沒有恢復,隻拿生活費,口袋裡沒錢。於是父親請客,大吃瞭一頓。

多年後,老陳在大傢面前提起,說他這輩子吃的最美味的大餐就是我父親那天請他吃的。因為他當時被關在“牛棚”裡已經餓瞭幾年瞭。

陳老爺子一直很喜歡我,誇我聰明,會自己裝半導體收音機。他一直把我當兒子看,經常在我面前抱怨他的老三(陳良軍)不好,後來還多次逼良軍要跟我學做人,搞得良軍每次看見我都要諷刺幾句。

良軍在黃河路路開飯店,賠瞭好多錢,良軍就跑去市政府(離黃河路不遠),打著良宇的牌子忽悠政府的人去他飯店吃飯。

被良宇知道後氣得回傢大罵良軍混蛋。還和父母吵瞭一架。李謀真很袒護小兒子良軍。她說,因為良軍就是因為阿大(就是良宇)在上海工作被分配去安徽農村插隊的,吃瞭不少苦。李謀真一直覺得對不起小兒子,一直逼阿大良宇要”照顧”良軍。良宇總是不幹,於是李謀真看見我總是說良宇不好。

其實,良宇有良宇的難處。有一次良宇對我說,我不照顧他他都打著我的招牌四處招搖撞騙,若我替他說幾句話,還不上天?

確實如此。那時我在國防戰略研究所,籌建上海國際防務展(就是賣軍火的),在奉賢圈瞭塊地,可是規劃局老是不批。所長讓我疏通疏通關系,我就讓良軍約瞭處長在新華路魚翅館吃飯。良軍一開口就說,我昨天在良宇臺子上看見你被提名副局長瞭(其實全是他瞎編的,他連市委的門都進不去),那兄弟馬上就興奮瞭,氣氛立馬就活躍瞭,偷偷告訴我那塊地是良宇要建碧海金沙項目的,讓我們趕緊換地方。

後來良宇當市長以後,幹脆宣佈,財務如果發現有“逍遙樓”(良軍開的飯店)的發票,一律不準報銷。

有一次,老爺子突然請我們全傢去“逍遙樓”吃飯,我這才知道這是良軍開的飯店。良軍看見我們和老爺子去瞭很意外說,我請瞭老爺子幾十次,他死活不來,還是你們面子大。後來我問為什麼,陳老先生說,他賠得一塌糊塗,我去吃什麼吃!吃完飯,老先生堅持一定要自己買單。

老爺子很西化,喜歡吃西餐,但是喜歡喝燒酒。我隔段時間就會請他去附近的新錦江大酒店頂層旋轉餐廳吃西餐。他每次都會把茅臺酒裝在礦泉水瓶子裡帶去餐廳。然後要一杯冰水。趁服務員走開的時候他就會偷偷把冰水倒進我的杯子換成白酒,然後對我說,在餐廳喝酒很貴的,給你省點錢。

老先生很固執很節約的,在傢裡也很霸道,不講道理。有事從來不肯求良宇。良宇也從來不給父母錢。

上海的夏天很熱,老陳不讓開空調。要求我每次去他傢之前必須提前半個小時打電話通知。後來有一次老先生打電話給我說電腦壞瞭,我正好在附近就直接上樓瞭。發現傢裡很熱。問是不是停電瞭。李謀真這才告訴我,為什麼要我來之前必須提前告訴他,就是可以先開空調。你不去,他白天不讓開空調。

老先生喜歡南京路上新雅飯店的菜,喜歡水晶蝦仁和煙熏鯧魚。經常請我們全傢去吃。每次都是自己買單,飯店也隻是給打個八折而已。後來我也打著老先生的牌子去吃(事前讓老先生訂),也隻有八折,我嫌折扣小,號稱是幹女兒的女經理告訴我,爸爸來也是八折。

有一次去他傢,正好碰見當時的鐵道部劉部長(名字是敏感詞,大傢都懂的)。因為李謀真算是鐵路職工(當時第十人民醫院還叫鐵路醫院,李謀真是理療科主任)。他去“傢訪”,看見老人和我這麼熟,就要我帶老人去新疆旅遊。說要把他的公務車給我們坐。公務車就是在火車後面專掛一節車廂,我當然很想借光享受一把。就鼓動老人去。劉部長走後,李謀真對我說,我們不能去的,良宇知道會罵死的。那時良宇已經是局委瞭。老爺子告訴我,良宇特別關照,要傢裡人“深居簡出”,過去的朋友減少來往,過去沒有來往過的不要來往。不要交新朋友。

李謀真是浙江紹興人,在紹興還有個親戚(良宇的表弟),很想沾良宇的光。有一次,紹興的書記托這位表弟找李謀真,希望紹興在上海招商的時候請良宇能派個副市長出來站一下臺,結果被李醫生嚴詞拒絕。後來紹興下面的縣級市(諸暨市)的書記托朋友找到我,希望招商的時候能讓閘北區的領導出來站個臺。我讓他們寫瞭份公函轉給瞭良宇。沒想到第二天良宇竟直接通過紹興市委通知他們(我都不知道),親自在市委康平路辦公室接見瞭諸暨市全體領導。

後來我不理解,良宇告訴我,他們發函,是公事公辦,不要通過私人關系。尤其是,他們是政府部門不是生意人。把諸暨市領導樂翻瞭天,比他們的上級紹興市領導更有面子。之後他們一再邀請我去諸暨,我也懂的,所以就沒去。

其實良宇幫瞭我很多。那時女兒上小學,因為世界外國語小學就在我傢附近,女兒考瞭第126名,他們隻招120人,想進去就要多花5萬,那時5萬也不是小錢。又因為沒有住宿,我就沒讓女兒去。花瞭二萬給她安排進瞭私立的燎原小學。可是因為生源不足,學校開放招生,來瞭大量的民工子弟,女兒沒幾天就學會罵人瞭,滿口臟話,我就不樂意瞭。讓學校退瞭錢退學瞭。然後再聯系世界外國語小學,人傢牛瞭。說滿員瞭,你再花50萬也進不來。我就找瞭良宇的秘書希望他找學校聯系一下。他死活不幹。說,除非良宇親自發話,否則他不能找徐匯區教育局。沒辦法,我隻能找老先生,可是老先生最不喜歡求兒子辦事。因為我,他竟然破例瞭,找瞭良宇。第二天,良宇的秘書秦裕就和市基礎教育局副局長,徐匯區教育局長親自去學校,逼學校招我女兒。可是那個女校長就是牛,說不收就是不收。還帶他們一間間教室看,全是滿滿的。最後秦裕也沒辦法,說算瞭,換個公辦的吧,於是硬給插班進瞭逸夫小學。逸夫小學是公助民辦的,在全國能排進前15。

小學畢業,接受教訓,提前去找瞭陳老先生,當時陳老先生還勸我女兒去外國語附中。說良軍和良亞的女兒也在那裡。虧得我沒去,良宇蒙冤沒多久良軍的女兒就被趕出來瞭。由於華育中學也在徐匯區,我就想讓女兒進華育,可是發現又晚瞭,人傢早在半年前就招生結束瞭。於是又逼著華育中學讓出個名額(人傢隻給瞭徐匯區領導5個名額被我們占去一個)。我去學校找董事長(是當地鎮黨委副書記),她氣得要死,對我說你不要找人,沒用,這裡是私立學校,不受政府領導。我就懟瞭她一句,那你歸誰領導?最後還是把徐匯區教育局副局長的孩子給擠瞭出去。

2003年,我代理新西蘭的海洋有機肥,跑去廊下種地,嘗瞭一遍酸甜苦辣,寫瞭一篇心得《我種瞭500畝地》(現在網上還能查到此文),

良宇看見瞭,就把我叫去,問我在農村幹得怎麼樣?

他說你寫的那篇《我種瞭500畝地》我看過瞭,滿有意思的。你最好給市領導都講講。

沒幾天就安排我在市委辦公廳會客室給市長講農業。

也算不上是正式的講課,基本是回答問題。期間我還和當時分管農業的副市長胡延召爭起來瞭。結果良宇當場打斷瞭胡市長的話說:你們不要自做聰明,請小張來就是讓你們知道國外是怎麼種地的。你們都要虛心點。我從此知道,胡市長敢和良宇爭,說明他們關系不一般。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參加的人中沒有農委的領導。

我回傢後,市農委的一個處長第二天就不知道哪裡搞來瞭我傢的地址,上門來打聽我講的內容。估計是替農委領導來打聽的。

據說講課的反響不錯,還傳到瞭浦東,當時的區長張學兵親自打電話給我,要我去給浦東幹部講課。接電話的時候因為沒有思想準備,我居然不知道張學兵是誰。最後他說我是從良宇書記那裡要的你的電話。我也稀裡糊塗就答應瞭。隔瞭幾天去講課,就在張學兵的辦公室。所有的局長都來瞭。

2005年之前,見到良宇他都是唉聲嘆氣的,總是說他現在太難瞭,過去幾任領導積累下的外地對上海的怨恨都集中他一個人身上。2005年10月,記得是16屆5中全會一結束,他從北京回到上海,馬上把我叫到康平路辦公室,感覺他情緒好瞭很多。

他對我說,現在中央對上海很重視,上海的農業GDP隻占總GDP的1.5%都不到。我隻要花一點點錢就可以改變面貌,我要做得比楊林(在西安,是農業部的基地)更好。

我問他,你是不是要入常瞭?他懟瞭我一句,外面不要亂說!

他說,我想在松江搞個社會主義新農村試點,花點錢搞得好一點。

我說你千萬別在松江搞,那裡的人太有錢,動遷困難不算,可能還怨聲載道。還不如來我所在的廊下。那裡人均年收入才3000,窮則思變。

聊瞭沒幾句,他突然冒出一句,你應該在農業上做更多的事,可以做個農委副主任。

我回瞭一句,別說副主任,正主任我也沒興趣。就像你,什麼自由都沒有,小姐的手都不能摸,有啥意思?

他說,我的權力范圍僅到副主任,主任要人大任免(那時還沒有嚴格的幹部公示制度)。

他又問我,那你有沒有熟悉農業的人。我立馬推薦瞭當時我們廊下的鎮長和來過我傢的市農委的那個處長。鎮長還是日本留學的研究生,我當時也隻認識這二個處級幹部。他馬上讓我約鎮長去見他。好遺憾,我當場打電話,他卻正在加拿大美國考察,來不瞭。人有時候真的擺脫不瞭運氣。後來聽說處長“考”上瞭副主任,考試前我就對鎮長說,你去考試是陪太子讀書,肯定已經內定瞭。果然,鎮長的書面成績雖好,但是副主任卻花落處長。

我回來後沒幾天,就聽見報道說市委做出決議:“集中市裡的財力、人力、物力,要在短時間內把廊下建成社會主義的新農村”。

於是,我們廊下發生瞭翻天覆地的變化。

很可惜,又沒過幾個月,就爆發瞭所謂的“社保基金案”。

(未完待續)

張炎夏202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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