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上人 臺下人

我唱著臺下的悲歡離合,顛沛流離,愛恨情仇

我聽著臺上的千回百轉,虛虛實實,傢國大義。 ——題記

臺上錦衣華服,水袖翩遷,生旦凈末醜,正上演著曠世的愛戀與悲歡離合。

臺下人座無虛席,唱念做打時亦屏息凝視,結束時依舊千回百轉,餘音繞梁,拍手絕。

臺下坐在第一排的有一位姑娘,暖芝明霞,綠鬢朱顏,三千青絲隨風搖,二八芳華已多嬌——京城楊傢九姑娘,九娘。今兒個趁著爹娘不註意,躡手躡腳從傢裡溜出來,小跑著來到戲院,本想著聽一出《霸王別姬》,沒成想卻趕上瞭一位名不見經傳的旦角的首登臺,演一出《太真外傳》。

九娘如柳葉般的眉梢聚瞭又散,等著這個首登臺的旦角的一出好戲。

玉笛聲裡喚著鶯鶯燕燕,二胡調中奏出纏綿悱惻,無邊絲雨,滿城風絮,伴著一聲甜如醴的“卿名楊太真,養在深閨無人識”,如耳中藏絮,全身酥麻,臺下的喧鬧被美人勾去瞭魂。

臺下的九姑娘放下瞭手中的糕點,端起瞭桌上的清茶。

臺上水袖淡粉,半掩嬌顏,千呼萬喚始出來,一陣胡琴喧鬧過後,水袖緩緩揭起,千回百轉唱著“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如仙子掀簾。目似搖光,唇點紅妝,身段如三秋桂子,唱出便是十裡桃花。

臺下的人被美人勾去瞭七魄,臺下九娘手裡的清茶再也沒有拿起,柳葉般的眉梢再也未聚。

臺上上演著愛與別離,在婉婉如梅的唱念中,在婀娜娉婷如柳的身段裡,一騎紅塵,妃子莞爾,無邊霓裳羽衣舞,無數白首不相離,馬嵬青山旁,杜鵑啼血,王駕入蜀。

臺下人仿佛身在戲中,臺下的九娘,哭瞭又笑,笑瞭又哭,花瞭妝。

臺上人唱完瞭,水袖一收,九娘才知道臺上人叫梅荀,字程尚。

九娘第一次如此喜歡一名花旦,縱使她知道此戲過後應該會有很多人喜歡他。九娘紅著臉來到後臺,如柳葉般的眉梢聚瞭又散,終於見到瞭心心念念的梅荀·。此時梅荀早已卸妝,依舊目似搖光,唇如紅妝,君子如玉,老天爺賞飯吃。梅荀也遠遠地便瞧見瞭這個姑娘,也目視著她如春風般走來。

九娘理瞭理散亂在耳邊的鬢發,怯生生地說道:“梅荀先生,我很喜歡你的戲。”梅荀也是十七歲第一次登臺,第一次被叫先生,第一次被人喜歡。攥緊瞭手心邊的衣裳,問道:“姑娘芳名?”

“你,你叫我九娘便行瞭。”

“九娘,你的裙子很好看。”

…… ……

1917年的京城很亂,一場戲相識瞭兩個人,一個是京城裡的當紅花旦,一個是穿著一身流蘇百褶裙的姑娘。

一曲《太真外傳》,讓這個名叫梅荀的戲子紅透瞭並不太平的京城,京城裡的不太平就如同這戲文,唐明皇入瞭蜀,唐肅宗登瞭基。梅荀在各扇朱門內演戲,他到哪,以九娘為首的一群人組成的“梅林”便跟到哪。

臺上人演瞭百出戲,戲戲皆言愛恨,戲戲皆如帶雨梨花,梅荀所唱之處,皆是一處哭啼,半數桃花。

臺下人聽瞭百出戲,九娘還是喜歡這名叫梅荀的花旦。

臺上人覺得班主所言,皆是利益,權貴所說,皆是金銀。梅荀不想對不起那個青絲如瀑的姑娘,不想對不起他的梅林。臺上人覺得自己所練三伏之酷暑,三九之嚴寒,頂大拿,踩高蹺,所為不僅僅是權貴所消遣,票友之金錢。

臺下人也飽受非議,九娘成天想著去看梅荀的戲,年過二十,總得嫁人。可她所喜歡皆是梅荀之戲,梅荀之人。

梅荀一紙文書,孤身一人,走出瞭戲班。臺上人走下瞭臺,梅林便散瞭一半。京城裡的人都紛紛議論這當紅的花旦,如出水芙蓉般的青衣,怎麼再把臺子搭起來,唱那愛恨情仇,顛沛流離。

臺下九娘依舊在,縱使父母堅持讓她去跟那教書先生去相親,她也能穿著流蘇裙,高跟鞋去聽梅荀先生的戲。她知道他是個溫潤如玉的人,他做的決定也會如他般金玉其中。她所要做的便是支持他,臺子狹窄陰暗又如何,梅荀依舊是那個臺上人,是她所喜歡的花旦。

臺上人散盡傢財,搭起來一個隻屬於自己的臺子,一個自己想唱什麼便唱什麼的臺子,一個對得起九娘和梅林的臺子。臺上人的唱念不再軟糯,二胡也從指尖綻放的滑音滑到十面埋伏的銜枚疾走。第一出戲《楊門女將》,英姿颯爽,馳騁疆場,第二出戲《木蘭從軍》,俠肝義膽,忠孝裡的對鏡貼花黃,鮮血裡的女兒紅妝。

臺下坐在第一排的依舊是九娘,她知道臺上人唱得痛快,唱得如對天怒吼八萬裡,一吐胸中不平氣。梅林還是梅林,隻不過這裡的梅林不是花開十裡的梅林,而是傲骨嶙峋,不與桃李混芳塵的梅林。九娘知道臺上人終究是個熱血兒郎,縱使身著青衣,還是手執刀劍。九娘還是喜歡這個真實的梅荀先生,這個字為程尚的青衣。

1927年,九娘喜歡這個叫做梅荀的青衣十年瞭,梅荀先生也為九娘和梅林唱瞭十年的戲。這十年京城還是不太平,宛如那戲裡的五代十國,大人物們爭著紫禁城裡的龍椅,小人物們則爭著梅荀先生戲院裡的木椅。百年前,嶽武穆北伐,踏破八千裡,氣吞雲和月,今人效仿之。

臺上人之所見,並不在一個小小戲臺,今人多唱古師古,為何不能唱古說今。京劇必要與時俱進,才能如有源頭活水來。正如他師父所說:戲裡唱著傢國,心裡才有傢國。臺上人要唱一出大戲《霸王別姬》。

臺下的九娘散瞭那剛聚起的如柳葉般的眉梢,理瞭理散落在耳邊的鬢發,不知是造化弄人,還是命運多舛,這出戲居然是十年前自己想聽的那一出戲。九娘穿瞭身新旗袍,如山間幽露涼,三秋桂花香,見而不能忘。還是跟著梅林一起,為梅荀的新戲造勢。

胡琴淒厲,古琴悲壯,聲聲如戰場,戰鼓嘹亮。“有美人名虞,有霸王名羽”,

水袖和刀劍齊出,淒楚和悲壯並舉,臺上人的目光如那北鬥七星般明亮,唇鮮紅如血,頰蒼白如雪。

臺下人的叫好如同潮水般,臺下的九娘看得入迷,連手裡的絲帕都掉落在地,仿佛她就是那戲裡的虞姬,要別瞭自己的霸王。

臺上人看著遠處廝殺的霸王,唱著一遍又一遍的奈若何,奈若何,霸王都已視死如歸,卿本也手執刀劍,怎可茍且偷生。臺上人拔出瞭霸王的佩劍,唱著“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是美人的遺言,是妻子的獨白,是戀人的贊歌,是沙場的哀樂,是往生的超度。劍落,開瞭一朵虞美人花。

臺下的九娘覺得自己的心也空瞭。

臺上的梅荀在本該哀傷的結尾,在眾人眼裡閃爍時,親舉兩聯,上聯是生當作人傑,下聯為死亦為鬼雄。橫批:北伐必勝。視死如歸的英雄們,有人在為你們歌唱。誰說戲子無情,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情深。

臺下的九娘笑瞭,笑得她聚起的如柳葉般眉梢又開瞭,這就是她喜歡的叫梅荀的花旦。九娘在人都散場時,悄悄來到瞭幕後,還是理瞭理散亂的鬢發,還是怯生生地叫瞭聲:“梅荀先生,你今晚唱的真好,這是我,我送你的東西。”梅荀一看是塊玉佩,如水般溫潤。梅荀接瞭下來,笑著看的這聽他戲十年瞭,還是如春風般九娘,說道:“謝謝你,九娘,我很喜歡。”說完轉身便要走,九娘破天荒地拉住瞭梅荀的袖子,低下頭說道:“梅荀先生,我要嫁人瞭,以後可能來不瞭瞭。”梅荀也沒有回頭,淡淡地說瞭句:“嫁人好啊,嫁人好啊……。”

九娘終究還是嫁人瞭,喜歡一個花旦畢竟那不是生活,梅林的九娘還是走瞭。

臺上人還是唱著戲,寒來暑往又十年,臺上人用戲看著這紛亂的世界,這還是不太平的北京城。從少年的眉眼如劍,眼波如水到中年的面容清秀,體力不再,嗓音也變得愈發渾厚,梅林已散。梅荀也從當紅的花旦變成瞭祖師,在他的班子裡,年輕人能唱自己想唱的戲。因為他的師父對他說過,戲子也有其風骨,吾輩不求將其發揚,但求使之常樹而不倒。

臺下的九娘再也沒有去聽戲,但是她還是關心著梅荀先生的消息,關心著她打從心底喜歡是花旦。九娘就算知道瞭什麼是生活,也還是喜歡著那如出水芙蓉般的青衣。

1937年,京城裡的不太平終於變成瞭風雨欲來。縱使壯志饑餐,怒發沖冠,終究意難平。百年京城插上瞭太陽旗。

日寇占領瞭京城,這唱戲的也不能幸免。日本軍官最後還是拿著槍找上瞭這名滿京城的班主,這名噪一時的青衣。

臺上人還是君子如玉,一身風骨,一身戲子的風骨,一身中國人的風骨。日本人問他願不願為他們唱戲,梅荀隻有兩個字:不願。日本威脅他:“你如果不唱,那你下一出戲就是你一生最後一場戲!“梅荀一如往常般淡淡地說道:”那就最後一出戲吧。“

此言一出,臺下人便炸瞭鍋。梅荀最後一出戲的消息也傳遍瞭京城的每一條胡同。臺下的九娘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但還是穿起瞭那流蘇百褶裙,聚起瞭那還是如柳葉般的眉梢。

梅林依舊在。

臺上篳篥嘶吼,古琴嗚咽,繁霜盡是心頭血。梅荀出場瞭,不在是一襲青衣,水袖翩遷,而是橫刀立馬,腰掛玉佩。

他言:十年驅馳海色寒,孤臣於此望宸鑾。

繁霜盡是心頭血,灑向千峰秋葉丹。

他是橫刀立馬,他是戚繼光抗倭。

臺下的九娘笑瞭,如柳葉般的眉梢聚瞭又散。今天她是帶著兩個孩子來的,來看她喜歡的花旦最後一場戲。隻不過今天他不再是花旦。九娘對著孩子指瞭指臺上的梅荀,好像自言自語地說道:“看到瞭嗎,他就是娘最喜歡的花旦,最愛的青衣。“

臺上的梅荀也笑瞭,看到瞭這楊傢的九姑娘,她又如春風般來瞭。梅荀的眼裡比北鬥星還明亮,從天樞到搖光盡是中國的疆土。他又攥緊瞭手邊的衣裳,看瞭眼九娘,說瞭聲:“九娘,你的裙子真好看。“

梅林依舊在。

我唱著臺下的悲歡離合,顛沛流離,愛恨情仇

我聽著臺上的千回百轉,虛虛實實,傢國大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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