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風吹拂》語錄合集

迎面而來的風吹得清瀨的棉襖鼓起、翻飛,腳踏車燈總算逮住男子的身影。清瀨每踩一下踏板,白色光圈便在男子背部左右搖曳。

他的背脊挺得筆直,步伐又大又穩,肩膀不緊繃,腳踝柔軟得足以承受著地的沖擊。他跑得輕盈優雅,卻又強而有力。

驀然間,一句話從清瀨嘴裡迸出,而他根本身不由己。

“你喜歡跑步嗎?”

阿走的世界既單純又脆弱:跑步,以及攝取跑步所需的能量。除此之外,就隻剩下一股無以名狀、渾沌不清的煩悶在心頭擺蕩。而在那股煩悶中,他有時還會聽到不明所以的嘶吼聲。

從今以後,這裡就是我的棲身之處。

打從見到清瀨的傷痕,阿走心裡就有譜瞭:清瀨跟自己是同路人,都是一路上為跑步付出許多心血的人。

“不挑戰看看,才會真的永遠隻是一場夢,”清瀨難得顯露出情緒,而且越說越激動,“況且,他們每個人都有很好的資質。尼古學長跑過田徑,雙胞胎和KING在高中時待過足球社,阿雪練過劍道,神童以前每天走山路上學放學,來回共10公裡,而姆薩在肌力上的潛力也無可限量。”

“最近我的傷也在慢慢痊愈瞭,一定會再刷新紀錄,抱著斷腿也在所不惜的決心跑完箱根驛傳。”

“不,”清瀨沉穩地微微一笑,“我會用最大的耐心呼喚你們,直到你們投降為止。”

“不行。用走的也沒關系,你一定要走到河灘。用你自己的雙腳,感受一下五公裡的距離。這一點很重要。”

阿走頗感意外,沒想到清瀨這麼有耐心。在開始跑步前,清瀨一下子施行高壓統治,一下子使出在晚餐菜色上動手腳的爛招,簡直跟竹青莊的獨裁者沒兩樣。但是開始跑步後,清瀨卻改而采取尊重個人步調的方針,在一旁默默守候,看著大傢憑自己之力跑到終點。

清瀨依照各人的程度,擬出三種不同的4月份訓練計劃表。

這份訓練計劃表不隻掌握瞭跑者的心理,也顧慮到每個人的實力差距。阿走再次深深體會到:灰二哥果然不簡單。

清瀨是個性謹慎細膩的人,因此要求每個人都要填寫練習日志。除瞭必須記下訓練表規定的練習花費多少時間,也得記錄自己每天自發地做瞭哪些訓練,跑瞭多久、多遠。

這個竹青莊的支配者,不隻幫大傢擬訓練計劃,也一手包辦眾人的夥食。任何事都難逃他的法眼。

阿走有點擔心他,畢竟他的腳傷尚未完全復原。

基本上,清瀨會讓大傢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去跑。他做的隻有兩件事,就是向大傢仔細交代練習方針,以及在必要時提供一些建議。他這麼做,反而巧妙地挑起所有人的幹勁,而這看在阿走眼裡,有如一場精彩的魔術秀。他不用強迫的手段,也不設定罰則,隻是執著地等待這些頑石點頭、出於真心想跑。阿走從來不知道,原來也有這種的訓練法。

“阿走,”清瀨打斷阿走的話,“你聽好,過去和風評都是死的,但你是活的;不要被它們影響,不要回頭。你要變得比現在更強。”

阿走不懂。可是,清瀨說他對阿走有信心。

凍結已久的心房,驟然亮起一盞小小的燈火。那盞燈火讓總是在阿走體內回旋的暴力泉流不再奔竄,也驅退那些將阿走逼向黑暗深淵的誘惑之聲。清瀨的話有一股沉靜的力量,仿佛可以吹散阿走心中的恐懼和膽怯。

阿走不隻全心投入練習,學校的課程也從未缺席,因為清瀨堅持:“一個連學分都被當掉的人,哪有可能跑出好成績!”但為瞭專心練習,阿走隻好不斷推掉聯誼和聚餐的邀約。竹青莊的其他房客,這陣子也把心思全放在紀錄賽上,不但下課後直接回竹青莊,而且一回來就馬上練跑。

當晚,阿走一直無法真正入睡。他睡得很淺,精神敏銳又緊繃。很好。阿走在夢境與清醒的分界點如此想著,感覺自己身上殘留的最後一絲累贅已然刨除。過瞭這一夜,他的身心將轉化成最適合跑步的狀態。

一股喜悅之情頓時湧上心頭。從退出高中田徑隊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一個人在跑。今天,他的疑問終於有瞭明確的答案:這段時間沒有白費,而他也沒有走錯路。

清瀨的成績是14分21秒51。這個速度已經比第一次練習那天快上許多,但阿走也覺得六道大的和尚說得沒錯,清瀨的膝傷還沒完全痊愈。或許是連日來的疲勞造成的影響?清瀨叫阿走別練得太過火,自己卻那麼逞強。

比起他們,我還嫩得很。阿走心想。我得更加緊練習才行!我要榨出這副軀體的最後一絲潛力,裝上強而有力的彈簧,跑得跟風一樣快速、輕盈。我要跑到天涯海角,跑到別人以為我周遭的氧氣特別充足,以為我永遠不會疲累。

做完當日的訓練後,阿走仍然不斷跑到夜色漆黑。他就像一條不遊泳就會窒息的魚,也像一隻不振翅就會落海的候鳥。

阿走近乎自虐地跑著,好似被什麼東西附身一樣。其他人本來還抱著贊嘆的心態看他跑步,不久後也發覺阿走拼命得有點異常。

他的模樣,宛如目露兇光的亡靈。

“你跑步隻是為瞭創紀錄嗎!”

清瀨也不甘示弱,把手上的紙張往桌上一砸。他牢牢盯著阿走,眼裡帶著一絲焦慮與憤怒。

“王子,你自己也很清楚,現在不是看漫畫的時候吧。”

“就是說啊。”王子漫不經心地隨口回答,倒是雙胞胎憤怒地站起身來。

“說就說!”阿走放下杯子站起來,“照你們這種散漫的跑法,絕對沒辦法參加箱根驛傳!絕對不可能!我不懂為什麼在這種情況下,你們還能悠哉悠哉地喝酒玩樂!”

“你這渾蛋!”清瀨怒吼道,“快給我醒一醒!王子跟大傢都那麼認真、努力,為什麼你不能給他們一點肯定!他們是拿出真心在跑,為什麼你要否定他們!就因為他們跑得比你慢嗎?在你心裡,隻有速度才是衡量一切的基準嗎?那我們幹嗎跑步?去坐新幹線啊!去坐飛機啊!那樣不是更快!”

“阿走,你要小心,光隻追求速度是不行的,到頭來隻會是一場空。我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難道你看不出來嗎?總有一天你會吃到苦頭……”

清瀨話說一半,揪著阿走襯衫的那隻手忽然失去力氣,整個人搖晃起來。

檢查完畢後,他掃視眾人一圈,說出他的診斷:“過勞。”

他好後悔,也覺得自己很沒用。連六道大學的藤岡都看得出清瀨身體不適,他卻完全沒有發覺。因為他滿腦子隻想著跑步,連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夥伴都沒被他放在眼裡。

“不,是‘強’,”清瀨說,“光跑得快,是沒辦法在長跑中脫穎而出的。天候、場地、比賽的發展、體能,還有自己的精神狀態——長跑選手必須冷靜分析這許多要素,即使面對再大的困難,也要堅忍不拔地突破難關。長跑選手需要的,是真正的‘強’。所以我們必須把‘強’當作最高的榮譽,每天不斷跑下去。”

他甚至還在這種有如刀割般的灼熱和痛楚中,感受到一股與快感隻有一線之隔的喜悅。他深深感覺到,隻要天一亮、邁開腳步往前跑,他就能進入比昨天更深、更遠的速度世界。跑步距離增長、韌性也變強的竹青莊成員,目前正處在最佳狀態。隻要看到練習有瞭成果,他們就會借此勉勵自己更加努力。一旦達成從前令自己苦不堪言的距離或秒數,他們就越來越能體會運動的樂趣,更能積極專註地練跑。

清瀨斂起笑容:“阿走,你覺得我會不會太天真瞭?”

“你心裡應該也有數吧?老實說,我不敢斷定他們能不能通過預賽。你覺得我該對他們更嚴厲嗎?我是覺得,就算搬出鐵的紀律來壓他們也……”

“沒錯。”清瀨垂下頭,但很快又看向阿走,給他一個微笑。

“抱歉,我說瞭些喪氣話。”

“我們還有時間,大傢一定能跑得更好,一定可以通過預賽。”

阿走嘴上鼓勵清瀨,心裡卻覺得稀奇。清瀨這個人,一直那麼灑脫又充滿自信地朝著目標前進。阿走還是頭一次見到他心生動搖。晚餐時的那番討論可能是原因之一。但是,都到這個節骨眼瞭,清瀨究竟是對哪些環節不放心?阿走不懂。

不被任何事物牽絆,自由地盡情奔跑。不聽從任何指揮,隻聽從身體和靈魂深處發出的吶喊,跑到天涯海角。

“不要怕,”清瀨的語氣相當沉穩,對眾人而言有如一顆定心丸,“你們已經練得夠多瞭,接下來隻要把壓力轉化為銼刀,好好磨煉身心就可以瞭。想象自己在預賽中化為一把美麗的利刃,把自己磨得又薄又利吧。”

長跑不需要瞬間爆發力,也不需要在比賽中過度展現技巧,隻需要兩腳交互踏步、穩健地前進就好。“跑步”是一種很單純的行為,大多數人都跑過,而長跑隻是在既定的距離中持續進行這項動作而已。

戰勝不安與恐懼,把自己鍛煉得銳利光滑、百塵不侵——這樣的力量,就是清瀨所說的“強”之一吧。

“預賽就要到瞭……讓我教你們必勝的秘訣吧!”房東沙啞、嚴肅地說,“秘訣就是——左右腳輪流向前跨出去!”

清瀨有點口齒不清,“我早就看出你們是千裡馬,體內隱藏著尚未開發的潛能!”

第七章

寬政大學隻有十名選手,隻要有一個人沒跑到終點,就等於斷送瞭前進箱根之路。

盡管如此,場上的每個選手都是一心以箱根驛傳為目標。在這一點上,大傢沒有任何不同。不論你處於什麼立場、曾經有過什麼樣的遭遇,面對跑步這件事,所有人都得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不論最後是成功或失敗,在這個當下,都取決於自己這副身軀。正因為如此,才會有快樂,有痛苦,最後是無上的自由。

他眼裡不見一絲畏懼,隻有好奇與鬥志的光芒在閃耀著。

阿走有如一輛最新式的流線型賽車,完美地跑過彎道,一點時間都沒有浪費。放慢速度是一種罪惡。我的一切,是為瞭跑步而存在。

清瀨將僅存的力氣灌註到腳部肌肉上。抵達終點時,清瀨感覺自己幾欲腿軟,勉強移動到不會妨礙別人的位置,用手撫摩著小腿。摸起來熱熱的。

清瀨的呼吸還算平穩。前幾名抵達終點的選手,實力都有一定程度。他們都是照著自己的節奏,遊刃有餘地跑完全程,因此不會在跑完後出現喘不過氣的狀況。確認過清瀨的呼吸後,阿走馬上猜到問題所在:“是你的腳,對不對?”

“阿走,跑得好。”

清瀨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稱贊阿走。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阿走突然覺得想哭。

“我們一定能去箱根。”阿走信心滿滿地說,感覺體內有股熱血如巖漿一般湧出。今天的預賽,我們所有人都盡瞭十二萬分的全力。絕對不可能輸。

清瀨之前說過,“箱根不是海市蜃樓”。一點都沒錯!竹青莊的成員這一路走來,終於來到可以看見箱根山的地方瞭。

隻有十名選手的隊伍,竟然通過預賽,取得箱根驛傳的參賽權。竹青莊眾人達成的壯舉,不隻在大學田徑隊間引爆討論,也成瞭一般民眾茶餘飯後的熱門話題。

“不管你們再怎麼練習,寬政大都隻有十個人不是嗎?隻要有一個人感冒,沒辦法上場,那就玩完瞭。而且,就算你們真的跑進前十名、取得箱根驛傳的種子權,但是你們隊裡的大四生會畢業,來年的比賽怎麼辦?”

不管阿走他們在箱根驛傳多拼命跑出好名次,不見得能指望會有新人來傳承。真是如此的話,隻有十個人的寬政大田徑隊,僅僅一年就會壽終正寢瞭。

“所以,我覺得大傢不用去煩惱明年以後寬政會變成怎樣。就算灰二哥他們畢業後,我們隊上湊不齊十個人,寬政大學田徑隊也不會就此結束。說不定,不知道什麼地方的某個小鬼,因為在電視上看到我們跑步的樣子,也會像我小時候那樣,因此對跑步產生興趣。我覺得這樣就夠瞭。”

“可是,反過來想,不就表示我們很幸運嗎?”王子嘴裡嚼著生菜說,“六道大的二隊跑那麼快,還不能在箱根驛傳上場。反倒是像我們這麼弱的隊,通過預賽的考驗,取得上場的資格。我覺得,就算沒辦法拿冠軍,隻要能參加箱根驛傳就很值得瞭。”

阿走的心裡,沒有半點想替學弟討公道的英雄主義。他也沒想過,這個一年級的學弟,有可能會因為學長替他出頭、動手打教練,而難以在田徑隊上立足。阿走既不是為瞭伸張正義,也不是為別人著想,訴諸暴力隻是為瞭自我的滿足和一時的快感,為瞭一掃對教練日積月累的不滿和憤怒。當拳頭感覺到教練鼻梁軟骨斷裂的一剎那,阿走覺得真是痛快極瞭。

“你到底想問藏原什麼?”清瀨插瞭進來,“就算你說的都是事實,你應該追究的是校方息事寧人的敷衍態度,還有用過度約束與幹涉的管理方式扼殺年輕選手的潛力與才華,還有部分高中田徑隊被成果至上主義把持的問題,不是嗎?”

“他是很有才華的選手,而且那是過去的事瞭。更重要的是,他對我們所有人來說,是值得信賴的朋友。”

“朋友”這兩個字,撼動瞭阿走的心。就好像幸福的美夢做瞭一半,突然被人搖肩膀叫醒一般,他不禁心生一種半夢半醒的浮遊感,一種回到現實世界的惋惜感,然後張開眼看到親人臉孔時那種安心感。復雜的情緒湧上阿走的心頭,五味雜陳,讓他不知道該如何承受。阿走覺得不知所措。

阿走看著這分區間陣容表,馬上瞭解清瀨的意圖。從這個配置來看,拿到好名次才是灰二哥真正的企圖……

明明是一個明年就會面臨存亡危機的小社團。明明是一堆門外漢在硬撐,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但是清瀨不知道什麼是放棄,永遠向前看,給大傢帶來夢想和目標,堅定地領導竹青莊的每個人,追求跑步的最高境界,朝著結合個人競技與團體競技的終極目標——箱根驛傳的頂點前進。

“至於最後一棒的十區,就由我來跑。是我提議參加箱根驛傳,把你們大傢都拖下水的,就讓我來畫下句點吧。”

“第十一名的寬政大也值得關註,”谷中完全一副感動不已的口吻,“雖然在一區排名敬陪末座,之後卻以穩健的步調力爭上遊。這雖然是一支隻有十個人的隊伍,但每個隊員都很有實力,區間選手的安排也針對每個選手的特性來分配,真的非常高明。說不定他們真的能取得種子隊資格,不,最後甚至可能拿下更好的名次呢。”

“看到寬政大這次的精彩表現,一定會有新生想加入的。比賽有強校參加固然很好,不過,能有這種願意為沒跑步經驗的年輕人敞開大門的學校參與,也是一件好事。畢竟,舉辦箱根驛傳的目的,除瞭培育世界級跑者之外,也是為瞭拓展日本長跑界根基的版圖。”

阿走的生存之道,跟他跑步的樣子很像:強而有力、直視前方,永遠對眼中看到的一切抱著希望與期待。

“神童,圍棋這玩意兒啊……什麼時候該認輸,是最困難的決定。實力越強的棋手,在發現自己贏不瞭的時候,就會努力思考該怎麼承認失敗。如果他已經盡瞭所有努力想逆轉,甚至抱著必死的決心去分勝負,卻還是被對手圍剿,這就是該認輸的時候瞭,就算當時棋盤還沒整個下滿。沒有人會因為這樣去責怪棋手,說他怎麼下到一半就認輸。相反的,棋手在適當的時機投降,就算輸瞭比賽,也會被稱贊‘識時務者為俊傑’,因為他一直都抱著必勝的決心,也確實堅守到最後一刻。”

但神童在比賽中這樣的表現,已經完全超越結果與紀錄,是另一個次元的境界。

“隻有十個人就來挑戰箱根,果然還是太勉強瞭,”清瀨巧妙地將話題岔開,“人傢都說箱根山上棲息著魔物,我卻……因為我的一意孤行,害得神童……不,是硬把這種重擔強加在你們每個人身上。”

“竹青莊的每個人,都是有實力的人才。我想證明這一點。弱小的社團也好,外行人也好,隻要有實力和熱情,一樣也能跑。不用對任何人唯命是從,隻要憑著兩隻腳,就能跑到任何想去的地方。我想在箱根驛傳裡證明這件事。這是我長久以來的心願。”

這時,發生瞭一件事,幾乎讓阿雪的努力成瞭泡影,那就是母親決定再婚。對方是個有穩定收入的上班族,可以讓母親不必再辛苦工作。母親也愛著新任丈夫,看起來非常幸福。阿雪一心想為母親做的事,繼父輕而易舉就做得比他好。

阿雪脫下鞋子。城太看著他的腳底,差點哭出來。隻見阿雪腳拇指根部的水泡已經整個爆開、滲出血水來。這一年來的訓練,讓每個人腳底都長出一層厚厚的繭,結果還是跑成這樣。這個事實讓城太明白沖下箱根山路是多麼艱辛的挑戰。

尼古很信任清瀨擔任隊長的能力。他在寬政大的選手中,時間紀錄僅次於阿走,但他最優秀的能力還是看人的眼光,還有安排人事的手腕。如果沒有清瀨,大傢絕對不可能會想到要以箱根為目標,也不可能真的走到今天這一步。

雖然清瀨也會采取強勢的手段來對付他們,但他從來不曾苛責那些沒有跑步經驗的人,也絕不會傷害他們的情感,或看不起別人引以為傲的事物。他總是配合每個人的性格,不厭其煩地引導著大傢,讓他們願意主動面對跑步。

尼古的不幸是,沒有任何指導者曾經告訴他,就算他不能當田徑選手,也還是可以繼續跑步;沒有人告訴他,如果真的喜歡跑步,盡情享受跑步的美好就好。尼古從年輕時就義無反顧投入田徑運動,當時的他以為如果不能當上選手、在場上發光發熱,一切就完全沒有意義。尼古因此對自己徹底失望,從此遠離田徑運動。

在漫長的大學生活中,尼古學會瞭獨立生活之道,也累積瞭許多田徑以外的經驗。過程中他終於明白瞭一個道理:沒有意義也不是什麼壞事。這不是在說什麼漂亮話。

尼古在遠離跑步後,心態也變得更成熟,然後在對清瀨的認同與信賴下,終於再次一頭栽進日復一日練跑的生活。

清瀨是很優秀的指揮官。他明白人心的痛楚,也瞭解競技場上的冷酷。面對個人的價值觀差異,他全盤接受,並且以強韌的意志力與熱情,帶領追隨他的隊員。

“將來的事,我都還沒想過,也沒辦法想象,”清瀨冷靜地說,“這四年來,我一心隻想著參加箱根驛傳這件事而已。就連現在,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KING做事向來膽小謹慎,所以自尊心也特別強。他很怕受到傷害,所以無法跟人深交。而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生性膽小,所以表面上總是裝出開朗、很好相處的樣子。

因為他裝得還不錯,所以身邊也有許多一起玩耍打鬧的朋友,跟竹青莊眾房客的感情也很好。但是,真要問他有沒有可以訴說煩惱的朋友,他卻想不出任何人。要是再問他遇到困難時,哪個朋友會跳出來幫助他,他更沒自信能答得上來。

以前,KING曾經因為清瀨的善解人意而不安,難以忍受自己膽小鬼的自尊心被人看穿,卻又因為有人這麼瞭解自己而暗自雀躍。當這兩種情感同時向他襲來,KING就會更討厭自己。或許清瀨可以全盤接受這樣的自己,KING心裡這麼期待著,卻又怕會受傷害,因為他知道清瀨沒有把自己當成“最重要的朋友”。

KING怎麼也學不會跟人保持一種若即若離、自然而然的絕佳距離。不管身在何處,不論和誰相處,他都覺得自己像漂浮在半空中。雖然他可以八面玲瓏、避免與人爭執,卻沒辦法向任何人敞開心胸,隻會為瞭掩飾軟弱而虛張聲勢。面對這樣的KING,當然沒有人會想踏入他的內心世界。再加上KING自己認為,覺得寂寞是很丟臉的事,結果他的表面功夫也越做越好。

隻有在跑步的時候,KING不用強顏歡笑,不必汲汲營營找尋自己的歸屬,不必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隻要集中精神去跑就可以。

我從來沒有和別人這麼親密過,也不曾和別人一起打從心底歡笑或生氣。將來我想應該也沒有這樣的機會瞭。很久以後,再回想起這一年,我一定會懷念又感傷。

“這一年來,我看著你跑步的樣子,跟你一起生活到現在,”清瀨的聲音有如一潭深邃的湖泊,靜靜地浸潤阿走的內心,“我對你的感覺,已經不是‘有沒有信心’這句話可以表達的瞭。相不相信不重要,重要的隻有你。阿走,我心目中最棒的跑者,隻有你而已。”喜悅之情盈滿阿走的心。這個人,給瞭我世間無可取代的東西。就在現在,給我一個永恒閃耀、最珍貴的寶物。

他隻是喜歡在跑步時和自己對話,照著自己的節奏、默默地沉浸在跑步中。但即使如此,阿走還是不斷跑出優秀的成績,隊友們也因此躲得更遠,對他指指點點:因為藏原是怪胎,因為藏原是天才。

跑步是力量,而不是速度;是雖然孤獨,卻也跟他人有所連結的一種韌性。

這些事,是灰二哥教我的。面對竹青莊的成員,他循循善誘,還以身作則,讓這群嗜好、生長環境、跑步速度都各不相同的夥伴,透過跑步這個孤獨的行為,在一瞬間心靈相交,感受到相知相惜的喜悅。

“過瞭20公裡處,寬政大的藏原選手又開始加速瞭!這個選手的體力,簡直就像完全沒有極限一樣!九區的區間紀錄或許又要再被刷新也不一定!”

“阿走,你成功瞭!成功瞭!”王子大叫著往阿走飛奔而來。“寬政大藏原走的成績是1小時08分59秒!比藤岡選手剛才創下的紀錄還要快一秒,刷新區間紀錄!”

清瀨腦袋裡開始飛快計算著時間差。簡單來說就是,他在十區必須比東體大快1分02秒以上。

清瀨瞞著父親去醫院,醫生診斷的結果是疲勞性骨折,還告訴他停止練跑是唯一的治療方法。

他長久以來已經習慣嚴苛的訓練方針,根深蒂固地認為不能減少練習量。同時,也因為脾氣固執,讓他不想在身為教練的父親面前示弱。

高中二年級那年暑假,清瀨無所不用其極地復健,好不容易能夠再開始跑步,但他知道自己的速度已經無法像從前一樣再往上提升瞭。

雖然父親告訴他不要著急,清瀨心裡卻隻剩下深深的絕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腳上的傷對田徑選手而言是致命的障礙。

寬政大不是一個為跑步而打造的環境。入學之後,清瀨不知多少次曾為此後悔不已,甚至想過要放棄跑步,卻沒有真正付諸行動。住進竹青莊後,他終於明白瞭。

不管跑不跑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同理,也有各自的喜悅。不論任何人,都有他必須面對的煩惱;即使明知願望無法達成,也掙紮著向前進。

當我知道自己的腳受傷、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跑步時,我感覺自己被背叛瞭;把一切奉獻給跑步,它卻背叛瞭我。

但是,事實並非如此。如今跑步以更美麗的姿態復蘇瞭,回到我的身邊。

“東京大手町現在的氣溫是0.4度,雪已經停瞭,強風吹拂。再過十分鐘左右,應該就能看到第一名的選手,迎著樓風朝跑向終點。”

清瀨通過15公裡處的時間,僅次於六道大,排在第二名。然而,大傢這一年裡與清瀨朝夕相處,所有人都看得出來,畫面上的清瀨臉上隱隱帶著痛苦的神色。

“灰二哥今天早上請醫生幫他打瞭止痛針。”

“因為他跟我保證一定沒問題。”

阿雪同情地看著阿走。“你啊,被他騙瞭那麼多次,怎麼就是學不乖。”

在意志力的驅使下,他的身體柔韌地加速。清瀨知道,真中大選手已有如沉入水中一般,在他背後漸落漸遠。清瀨咬緊牙根忍住呻吟。他的右腳無法承受加速的力道發出嘎吱聲,痛覺宛如直接連結在神經上,直沖腦門。

右小腿的骨頭突然發出“啪”的一聲。這一瞬間,仿佛大批觀眾的加油聲全都不可思議地停止瞭。清瀨的耳裡,隻聽到自己骨頭剝離發出的一聲輕響。

痛覺引發大量冷汗,從全身上下湧出。清瀨的身體幾乎快向右邊傾倒,卻仍堅定地跨出腳步向前邁進。阿走站在終點線後方,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強忍著悲傷與絕望的表情,看起來也像在生氣一樣。

傻瓜,我沒事的。

我一定會跑到那裡的。拂過身邊的強風告訴我,我還在跑。我正在用自己的身軀,體現我心目中的跑步。好痛快。這輩子從來不曾比現在還要幸福。

“是寬政大!沒想到第五名跑到大手町的學校,竟然是寬政大!”

“全隊隻有十名選手,而且是初次參加箱根驛傳大賽的寬政大,竟然在十區跑出第五名的成績!起跑後在一區本來是最後一名,之後雖然順利提升名次,卻在五區又大幅落後。在今天的回程比賽,寬政大是以第十八名成績出發!”

“但是,從那之後,寬政大展開猛烈的進擊!”

“六區的巖倉選手取得區間第二名成績,九區的藏原選手創下區間新紀錄。之後在十區,最後一棒清瀨選手也全力奔馳,現在正要越過大手町的終點線!他們確實靠十個人的力量跑完瞭全程呢,谷中先生。”

谷中用低沉的聲音回答:“我想,隻要箱根驛傳繼續舉辦下去,這支小隊伍勇敢面對挑戰的事跡,將會一直傳頌下去。寬政大的出場,讓這次的大賽變得更有意思,過程也非常刺激。”

但當他與清瀨四目相對時,看到清瀨汗水淋漓的臉上慢慢綻出微笑。那是當一個人豁出所有、也得到所求的一切時,才會露出的神情。

這就是比賽。清瀨全身上下都在這麼說。盡管他的右腳痛得像要碎裂瞭,他的決心卻未有一絲動搖。就算最後與種子隊資格失之交臂,但我們這支十個人的隊伍也奮戰到最後瞭。我們不需要虛情假意的言語,隻要透過跑步表達堅持到最後的決心,為瞭爭取每一秒鐘而跑。奮戰不懈,抓住隻屬於我們自己的勝利。不就是這樣嗎?清瀨用眼神向阿走傳達這股強烈的意志。

我不知道。雖然我還是不知道答案,但我知道在跑步裡有幸福也有不幸。我知道在跑步這件事中,存在著我和你的一切。

1月3日,下午1點44分32秒。

清瀨越過大手町的終點線。

阿走趕緊上前扶住呼吸急促、膝蓋幾乎已經無法站直的他。

寬政大學田徑社的接力帶,歷經216.4公裡的漫長路程,再度回到大手町。

“合計時間的結果出來瞭!東體大落後寬政大兩秒!”

這一分喜悅,讓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瞭。阿走、清瀨、尼古、阿雪、姆薩、神童、KING,以及城太、城次、王子,大傢無語地緊緊相擁。十個人有好一會兒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合而為一。

他明明說“我沒問題的”。大騙子。他一定早就知道自己隻要出賽,以後就再也不能跑步瞭。那一天,他卻騙瞭所有人。就為瞭遵守和我之間的約定,也為瞭實現我們所有人的夢想。

我從來不知道,世界上竟然存在這麼純潔又殘酷的謊言。

不過,阿走不感到寂寞;就像比賽中每一項紀錄都會被改寫,隻有記憶能夠永遠留在心中。阿走知道,他絕不會因為這裡被拆除就失去這一切。

所以,讓我們一起跑吧,跑到天涯海角。信念發出的光芒,永遠存在我們心裡。在黑暗中照亮延伸向前的道路,清楚地為我們指引方向。

2022年10月19日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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