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艮提出“淮南格物說”是私心作祟,標新立異

《大學》首章曰:“物有本末,事有終始”。“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點出一個“本”字,非常關鍵。相對於“末”而言“本”,但“末”與“本”不是兩物,不能劈為兩截,它們之間也不是靜態的關系。應該說,既區分本末,又貫通本末,在貫通本末的過程中,“本”自身也不斷得到充養。

如從“正心”過渡到“修身”,心為本,身為末;當從“修身”過渡到“齊傢”,身合於心,身、心皆是本,傢為末……到瞭“明明德於天下”,徹底實現“本末一貫”,無內外人我,心、身、傢、國、天下,隻是一物,這就躍遷到《中庸》所謂“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

《中庸》承接《大學》而對“中”的內涵進行界定,理解瞭這個“本”字,才好領會“中”。

下文又說:“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知本”與“知至”同義,這個“至”字義深。通常說“仁至義盡”,“至”通“盡”,《中庸》雲“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中庸》以“至誠”盡其性體,對應落在《大學》上,“知至”則能盡其心體。或者說,“知至”則復其本體(知本),從“致知”(始)實現“知至”(終),自然也從“正心”(始)過渡到“心正”(終)。

《大學》曰:“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心)不得其正”。兩處均把身之不修歸結為心之不正,修身,不是直接去修這個“身”,而是向心體上自反,功夫完全收攝在“正心”上來做。如陽明先生指出:“要修這個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目雖視而所以視者,心也;耳雖聽而所以聽者,心也;口與四肢雖言動而所以言動者,心也。故欲修身在於體當自傢心體,當令廓然大公,無有些子不正處”。

何為“身修”?“身修”乃明明德於身。同理,“傢齊”“國治”“天下平”乃明明德於傢、明明德於國、明明德於天下。故陽明先生曰:“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隻是一個‘明明德’,雖親民,亦明德事也”(《傳習錄》89條)

從文辭上看,“平天下”順接“治國”,“治國”順接“齊傢”,“齊傢”順接“修身”。但前後各環節隻在“明明德”上做功夫,故從義理上分析,修、齊、治、平都是從心體開顯出來,“正心”才是根本。張傢從李傢接入一根電線,但每月電費不能交給李傢,隻能由李傢代繳給供電局。

但《大學》首章末一節曰:“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為什麼說“以修身為本”,而不說“以正心為本”?

王艮親炙陽明先生,頗受陽明先生器重。但王艮好名之心太盛,總想搞點原創,辜負瞭陽明先生的教誨。他讀到“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一句,兩眼放光,搗鼓出瞭“淮南格物說”。

且看他如何自私用智:

“格,如格式之格,即絜矩之謂。吾身是個矩,天下國傢是個方,絜矩則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是以隻去正矩,卻不在方上求,矩正則方正矣,方正則成格矣,故曰物格。吾身對上下前後左右是物,絜矩是格也。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便見絜度格字之義。格物,知本也,立本,安身也,安身以安傢而傢齊,安身以安國而國治,安身以安天下而天下平也。故曰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其身而天下平”。

“格物,知本也;立本,安身也”,落在這個“身”上來理解“格物”與“知本”,毫無新見,反而是過度解讀。

既然《大學》“正心”章已經把“修身”追溯到“正心”,“修身”相對於齊傢、治國、平天下為“本”,但相對於“正心”就淪為“末”瞭,為什麼這裡不直接說“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正心’為本”?

因為前文“自天子以至於庶人”,是分著說的,天子(平天下)、諸侯(治國)、大夫(齊傢)、士庶人(修身),假設德位相配,能修身,不一定能齊傢,能齊傢不一定能治國,能治國不一定能平天下,但能平天下,必然能治國、齊傢、修身,所以說:“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

那麼,為什麼不繼續由末反本,幹脆說“以正心為本”?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因為分一個內與外,自與他,所以,落在“身”上說“修身”。在現實世界中,人正是因為有身體(間形骸而分爾我)才成為獨立的個體。如果落在心性上,天下一個,萬物一體(王艮招搖車上所書),是不分你我他的。

顏子問仁,孔子答曰:“克己復禮為仁”。“克己復禮”,點出一個“己”,這就是修身功夫,做功夫時須有“我”,有“身”,這不是自私,而是擔當,孔子所謂“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須註意後面一句,“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孔子不說“天下歸己”而說“天下歸仁”,成就瞭德性,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就要做到無“我”,無“身”。

《中庸》曰:“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率性”高於“修道”,何為“修道”? “修道”即“修身以道”,落在“身”上做修道功夫,有內外人我之別。而“性”乃天下大本之“中”,不分內外人我。孟子曰:“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對於“身”可以言“反之”(反身而誠),對於“性”就不能說“反之”。

再如,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既然是說“性”, 必須下“天下”二字,才能與之呼應。橫渠先生曰:“性者,萬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一旦有“我”或有“身”,就外於“性”,唯有落在“天下”上才可言“性”。

王艮根本沒有領會《大學》這裡為什麼用“修身”,就別出心裁杜撰出一個“淮南格物說”,可見他被私欲作瞭主宰。

王艮說:“吾身是個矩,天下國傢是個方,絜矩則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是以隻去正矩,卻不在方上求,矩正則方正矣,方正則成格矣”。

他把齊傢、治國、平天下追溯到“修身”為止,把“正心”虛置,這是有問題的。儒傢說氣象,說威儀,這是合於“心”而言“身”,如孟子曰:“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離開瞭“心”,這個“身”就淪為“小體”瞭。修身之所以為本,在於修身本於正心,修身乃“明明德於身”。“吾身是個矩,天下國傢是個方”。此乃決裂心身,而把“身”作為“本”,是完全錯誤的,不曉得“頭腦”。

說“修身”或“修身以道”,須註意,直接落在“身”上做不得功夫。孟子曰:“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前面有一句“萬物皆備於我”,開示一個廓然大公之心,這個“大我”正是做修身功夫的“頭腦”。王艮不明此理,矯揉造作,弄出一個“淮南格物說”。

《中庸》29章雲:“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要做“誠身”功夫,先要“明善”。如何“明善”?《中庸》8章雲:“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擇乎中庸”,就是復歸心性這個源頭上來。

王艮說:“身未安,本不立也,知身安者,則必愛身、敬身。愛身、敬身者,必不敢不愛人、不敬人。能愛人、敬人,則人必愛我、敬我,而我身安矣。一傢愛我敬我,則傢齊,一國愛我敬我,則國治,天下愛我敬我,則天下平。故人不愛我,非特人之不仁,己之不仁可知矣。人不敬我,非特人之不敬,己之不敬可知矣。”劉宗周先生非常欣賞王艮淮南格物說,曰:“後儒格物之說,當以淮南為正”。孔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克己復禮”,做功夫須點出一個“己”,這層意思,王艮算是勉強領會瞭。但是,決裂內外人我而反求諸己,這個“自反”功夫也不能真切篤實。後面一句,孔子不說“天下歸己”而說“天下歸仁”,而王艮“安身”說,這個“身”泯頑不化,與萬物一體之“仁”怎麼能夠契合?

黃梨洲指出:“陽明先生之學,有泰州、龍溪而風行天下,亦因泰州、龍溪而漸失其傳,泰州、龍溪時時不滿其師說”。王龍溪流於禪學,無疑是王門罪人,王艮在私欲的主宰下,也好不到哪裡去。“泰州、龍溪時時不滿其師說”,這句點評非常到位,王艮對陽明先生之學沒有做到心悅誠服。陽明先生在世時,他不敢違逆,陽明先生逝世後,自己卻想開宗立派,做一代宗師,可謂意不誠、心不正。

問“止至善”之旨。曰:“明明德以立體,親民以達用,體用一致,先生辨之悉矣。但謂至善為心之本體,卻與明德無別,恐非本旨。堯、舜執中之傳,以至孔子,無非明明德親民之學,獨未知安身一義,乃未有能止至善者。故孔子透悟此理,卻於明明德親民中,立起一個極來,又說個在止於至善。止至善者,安身也,安身者,立天下之大本也。本治而末治,正己而物正也,大人之學也。是故身也者,天地萬物之本也,天地萬物,末也。知身之為本,是以明明德而親民也。身未安,本不立也。本亂而末治者,否矣。本既不治,末愈亂也。故《易》曰:‘身安而天下國傢可保也’。不知安身,則明明德親民卻不曾立得天下國傢的本,是故不能主宰天地,斡旋造化。立教如此,故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者也”。

《大學》曰“至善”,《中庸》雲“至誠”,《中庸》以“至誠”盡其性,對應《大學》則是以“至善”盡其心,故曰“至善為心之本體”。“至善”與“明德”同義,但分一下終始。

陽明先生以“至善為心之本體”,王艮不同意,他的理由是“卻與明德無別,恐非本旨”。“止至善者,安身也,安身者,立天下之大本也”,以“安身”來解“止於至善”,是絕對錯誤的。《中庸》雲:“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落在《大學》,應該以“正心”為身、傢、國之本,以“心正”為天下之大本,怎麼能說“身也者,天地萬物之本也”?孟子曰:“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而王艮的“安身”說,卻是以小害大,以賤害貴。

“身也者,天地萬物之本也,天地萬物,末也”。王艮不知“本末終始”之微言大義,把本末辟為兩截。“知身之為本,是以明明德而親民也”,這更是本末倒置。陽明先生曰:“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隻是一個‘明明德’,雖親民,亦明德事也”。三綱八目以“明明德”為本,王艮卻把這小體意義上的“身”作為邏輯起點。孟子曰:“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一自反,格物功夫蘊含在其中。相對於“我”,物為末,但這是在“一本”的前提下分疏本末,以“堯舜性之”為本做“湯武反之”功夫。而王艮把“身”與天地萬物決裂為二,以身為本,以天地萬物為末。

“不知安身,則明明德親民卻不曾立得天下國傢的本,是故不能主宰天地,斡旋造化。立教如此,故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者也”。

陽明先生曰:“至善者,明德、親民之極則也”。合“明明德”“親民”而內外一貫,就是“止於至善”。猶如《中庸》先說“成己,仁也;成物,知也”,再以“性之德也,合外內之道也”作總結。王艮不同意,認為不知安身,則不能立大本。

註意這一句“立教如此,故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者也”,竟然抬出至聖孔子來壓陽明先師,其實是既不敬先師,也不敬孔子。王艮,屬於欺世盜名的小人這一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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