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二十年六月的“入遼之議”

萬歷二十年六月的“入遼之議”——駁正《劫掠義州考——寧與倭寇,不予遼虜!“事大至誠”柳成龍》(以下稱《劫》文)中的朝鮮形象

題圖:柳成龍:寶寶心裡苦,但寶寶不說…

萬歷二十年(1592)四月到六月,是朝鮮最絕望的幾個月。日本像吃瞭火藥一樣玩命地往北打——20天丟瞭漢城,60天丟瞭平壤,“三都失守,八道瓦解”。大明這邊呢?且不說什麼“守在四夷,不聞為四夷守”的反戰言論,單是懷疑朝鮮通倭的事,就夠朝鮮君臣喝一壺的。而且地方失控,平民、奴隸作亂,官軍和義軍不和等等,簡直可以說是糟到瞭極點。

而就在六月中旬,逃到義州的朝鮮國王李昖萌生瞭兩個大膽的想法——內禪世子、內附遼東。

本來吧,朝鮮君臣是打算往咸鏡道跑的(實錄六月十日:以李希得爲北道巡檢使, 使之先往措置行在諸事。六月十一日:中殿向慈山踰嶺, 先往咸興, 以待上至。),至於是不是《劫》文中所謂“朝鮮在國傢幾乎要滅亡的時候還在想著避開中國,前往已成孤地的咸鏡道,此時朝鮮方面還不知道加藤清正正在帶領軍隊進入咸鏡道”呢?

實錄六月十一日:左議政尹鬥壽請對曰: “寧邊古稱鐵甕城, 姑避於此, 以觀賊勢, 脫有危急, 漸向龍灣, 得近天朝, 兼請救兵。”

同日柳成龍馳啟:臣在此, 旣不參兵務, 別無所爲, 更觀事勢, 馳進中道, 告急於天將, 使之及期馳援爲計。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平安道當時的局勢——實錄六月十二日,兪泓、崔滉馳啟:自上如欲移蹕寧邊, 去安州大路, 隻一日程, 而城內人民已空, 非可久駐之處。

六月十三日,嘉山郡守沈信謙:(寧邊至嘉山)九十裡程, 而有二大江, 自此至義州, 村裡盡空, 人煙絶少矣。

至於加藤的動向:

此時加藤清正壓根就沒打到咸鏡道,你讓他們咋知道……咸鏡南道失守的消息是七月二日傳到朝鮮逃亡君臣這裡的,此乃後話。

至於宣祖與李恒福提出的“入遼之議”和群臣的反對意見,實錄六月十三日記載瞭兩場(實際上是三場)辯駁。其核心在於群臣認為一旦入遼,離開國土,一方面無法向人民、“宗社”交待(祖宗宗社, 將何所托乎),另一方面擔心朝鮮自此失去獨立性,再也不能獲得對領土的統治權(大駕離東土一步,則朝鮮非我有也)。至於《劫》文中所謂“中國比日軍更為可怖”“兩班大臣扯後腿”“對明朝的辱罵和猜忌”等等,說的好聽叫過度解讀,說的不好聽就是六經註我。

第一場:

《劫》文以“通信之事”作為“朝鮮大臣對中國的顧慮比對日本更甚”的論據,那麼我們看看這樣的顧慮有沒有道理呢?

實錄六月十八日條記載瞭一通遼東都司移送朝鮮的咨文:

明朝有這種懷疑的根源在於當初“朝鮮通倭”的錯誤情報(也即所謂的“通信之事”)始終沒有澄清(詳參《暗戰壬辰——十六世紀的對日情報戰(2)》一文),這一問題也導致瞭戰爭爆發初期兩國的互不信任——因為有流言說現在這個朝鮮王是日本人找瞭朝奸冒充的,遼東甚至專門派使節來朝鮮驗證朝鮮國王的真偽……

第二場:

朝鮮大臣們的主要觀點就是留在朝鮮就行,哪兒都行,隻要不出朝鮮國境。他們提出瞭另一個問題,認為懲於之前的“通倭”之事,明朝未必會接納。

第三場:

當天晚上李昖為瞭順利跑路,幹瞭一件什麼事呢?

《劫》文把“內禪”解釋成跑路遼東,進而基於這一誤讀又把朝鮮大臣批判瞭一番。實際上結合下文就會發現,所謂“內禪”指的是李昖要令世子權攝國事,自己好無事一身輕,順利跑路。這招雖然損,但是管用。反對者再也沒法拿“朝鮮無君如社稷何”之類的話來阻止瞭,所以第二天(六月十四日),順順利利地準備跑路——

至於《劫》文所謂“朝鮮大臣偽造遼東咨文”一說,經查,遼東移咨朝鮮,從萬歷十九年(1591)年中到此時一共有兩次:

實錄宣祖二十四年(1591)十月二十四日:倭奴等以犯上國之言, 亦佈於琉球, 且言: “朝鮮亦已屈伏, 三百人來降, 方造船爲嚮道。” 雲雲。 琉球以其言聞於上國, 故兵部使遼東移咨於我國, 問其然否, 以此別遣陳奏使, 暴白其曲折也。

明史·朝鮮傳:同安人陳甲者,商於琉球。懼為中國害,與琉球長史鄭迥謀,因進貢請封之使,具以其情來告。甲又旋故鄉,陳其事於巡撫趙參魯。參魯以聞,下兵部,部移咨朝鮮王。

此咨文失載,但是結合當時各種朝鮮通倭流言滿街竄的背景,估計沒說什麼好話。詳參《暗戰壬辰——十六世紀的對日情報戰(6)》。

另一篇咨文,實錄收錄於六月十八日條(五天後,內容見上),確乎“有疑訝之言”“無救焚拯溺之意”。

由此可見,朝鮮大臣說這種話,正是所謂“枳句來巢,空穴來風”,並不是眼睛一閉看到幾句話就開始腦補的。

內附文書送到明朝,明朝也蒙圈瞭。不過他們還是比隻想著自己性命的李昖拎得清,總體上就四個字,給我頂住。要是真頂不住瞭,再說跑過江的事。

而真正打消朝鮮人“入遼內附”念頭的,還得是一波一波開到的明軍部隊。七月,明軍陸續抵達,朝鮮這才一門心思準備配合明軍,再不提什麼“入遼”瞭。


限於篇幅,在篇幅外再提幾處《劫》文的問題。

一:

李德聲(疑為李德馨之誤)究竟是不知道實情還是故意隱瞞?

請問李德馨是有電話麼?在路上就知道平壤失守瞭?(真正催動瞭明軍的,反而是在鴨綠江邊早早候著的尹根壽,然而尹根壽在十五日前就到瞭江邊,更不知道平壤咋回事瞭)

由此可見,第二天,到瞭定州的明軍就知道平壤丟瞭。

二:

前半句上面說過,後半句……實錄“史儒領兵還向義州”這八個字是真的沒看見?其實,也不能說人傢錯瞭,人傢隻是說瞭一半的事實而已嘛。

三:

首先按照實錄的編排順序,這時候朝鮮君臣應該在去宣川(並不是宣州)的路上,還沒到。

然後關於柳成龍這個態度,《實錄》編者特意加瞭一段註釋:

鄭澈和柳成龍商量,一起上奏“內禪世子、內附遼東”二事。鄭澈是西人領袖,柳成龍是南人領袖(詳參《李朝黨爭年表(1506-1800)》),柳成龍表面答應鄭澈,結果上奏的時候先行跑意圖坑鄭澈一波——但是很明顯,沒坑成,還被記載進瞭實錄裡面。

當然,作者同樣是沒有說這些,就給瞭人一種李昖求計若渴,柳成龍輕慢君上的感覺。

四:

至於祖承訓劫掠義州的問題,這個就真的別洗瞭……

同樣一個義州城,戴朝弁帶人進去啥事沒有,祖承訓帶人進去就“義州沒你祖承訓吃的”?見過媚上欺下的,這媚下欺上還是頭一次見。

再說柳成龍口中的“本州倉谷,可支萬軍一月糧”這話。

如果真有一萬人吃一個月的大米,朝鮮至於這麼慘?還要從別處往義州調米?

再者說,打起仗來統計數字與實際數字不符導致吹牛X被打臉,也不是這一回瞭……

結論:義州沒有、也不可能有柳成龍說的什麼一萬人吃一個月的糧食。

五:

柳成龍說出這句“一路無可使之人”是在六月二十一日。

辛晉慶、樸忠侃、李輅、李準失載,洪宗祿被柳成龍調去幹活,是七月四日。

清川江、大定江造橋是七月九日。(清川江原有浮橋,但是朝鮮人當初有平壤失守就拆橋的計劃,不知是否實行)

如此看來,是把兩件事顛倒,以造成柳成龍不幹活甚至刁難朝鮮朝廷,故意阻撓明軍進軍的感覺。

六:

對柳成龍補給計劃的批判,甚至於所謂“侮辱明軍”雲雲。

首先義州沒那麼多糧食,前文已明。

其次,朝鮮當時要啥沒啥,某次明軍將領和朝鮮要幾萬個佈口袋裝糧食用,朝鮮君臣翻箱倒櫃之後都是長嘆一聲——“對不起,沒有”。

所以,以朝鮮的國力不可能組織起一支運輸隊跟在部隊後面,走一道吃一路,隻能明軍每到一個地方住宿,把周圍的糧草收拾收拾,應付明軍兩頓。

所以這種看來簡直折磨讀者腦細胞的復雜的補給方式,是朝鮮沒有辦法之下,硬憋出來的辦法。當然,沒準備回程的糧草這事,你說是朝鮮人心狠,這我也沒意見。畢竟史料也沒提到為啥沒準備……

不過,就算是這麼殫精竭慮想出來的補給方略,在朝鮮官員渣一樣的執行力面前,也是於事無補。

柳成龍:寶寶心裡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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