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美院方曉風 | 設計:把握日常生活中的特殊性

設計學在今天面臨什麼樣的任務?

或者從今天的立場上來看,設計是什麼?

沒有一個學科像設計學這樣,在短時間內就經歷瞭快速的發展和迭代,其定義已有多次的變遷。在50多年的時間裡,國際工業設計學會(ICSID)對設計進行瞭五次定義。[1]提取歷次定義中的關鍵詞:形式屬性——生產工藝——消費者——策劃宣傳——系統——協同創新,從中不難發現,早期的設計學的確更側重於形式問題,但是在發展的過程中,設計不斷擴展自己的定義和思維的邊界,從外觀形式延伸到生產體系,又從外觀跟工藝制造之間的關系,慢慢走向更為系統全面的問題,出現全生命周期的設計觀、可持續的設計觀等。直至今天,設計越來越強調創新,協同創新、社會創新等。更為重要的是,這些迭代的原因並非完全來自學科或行業內部,很大程度上是對社會需求的響應。

在新時代中國的建設任務中,文化創新是整個國傢的重要戰略目標之一。這一目標的確立既是國傢間存在的文化競爭的反映,也是時代發展帶來的必然需求。設計學無疑是實現文化創新的重要力量和路徑之一,文化創新就成為今日設計學的首要任務,同時又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情。那麼,設計學如何實現這一宏觀目標?文化創新的動力、土壤、基礎是什麼?本文試圖討論設計如何有效實現文化創新的可能性。

設計的文化屬性

文化,作為一個常用詞,對其認識卻並不容易,不同學科給出瞭不同的定義。總體而言,文化是人類社會特有的現象,由人創造,為人所特有。狹義的文化,集中於文化的精神層面內容,而廣義的文化則包含瞭人行為層面和物質層面的內容。在中文語境中,文同“紋”,可以理解為“打上印記”,而化則是教化流佈,文化簡單解釋就是打上印記,教化流佈。從某種程度上講,文化可以理解為對人的“格式化”。陳寅恪在中國歷史的研究中強調,判別“種族(民族)”的標準是文化,而不是血統[2],此說更為凸顯瞭文化的力量和重要性。因此,文化是支撐人行為的一套價值體系,也是一種柔性的制度體系,影響人們的選擇,具有約束性和規定性。

更重要的一點在於,文化是個抽象概念,文化是凝結在物質之中又遊離於物質之外的,能夠被傳承和傳播的國傢或民族的思維方式、價值觀念、生活方式、行為規范、藝術文化、科學技術等……作為抽象概念的文化,必須寄身於不同的事物才能得以顯現,因此,人類的造物活動就成為文化顯現的重要路徑和方式,而設計正是造物活動的核心力量,設計的人文屬性便不可忽視。設計是文化表達的重要方式,人工物永遠都是文化的載體。設計對文化的承載,以何種形式實現?以何種形式有效傳遞?這些成為設計研究的長久命題。由此出發,我們不難發現設計同時具有媒體的屬性,設計的成果往往也具有很強的傳播作用。在日常生活的語境中,產品本身可以用一種社會媒體的角度去定義和思考。從這個角度來講,設計也意味著“人”對自我文化的定義和表達。

2、創新是文化生命力的保證

周雖舊邦,其命維新。現代人類學的奠基人之一、著名人類學傢佈羅尼斯拉夫·馬林諾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在《文化論》中指出文化不是歷史的殘存,而是人生活的工具。[3]與人相關,生活永不停止,生命是文化的一個重要特征,文化也是有生命力的,文化的生命力就在於它不斷地需要創新,也會自發地創新,文化絕不會停滯在一個固定的狀態下。創新是與文化緊密相聯的概念,沒有創新的文化,就是僵硬的屍體,創新是文化生命力的表征。因此,文化有不斷自我革新的要求和動力。

水晶教堂是美國建築師菲利普·約翰遜(Philip Johnson)早期比較有名的一個作品,采用瞭全玻璃幕墻的手法。(圖1—2)教堂是非常傳統、古老的建築類型,但是在進入現代社會之後,教堂的建築形式也需要更新,以符合新的時代、新的人群的認同。約翰遜在談到水晶教堂設計的時候,提及業主(教會的牧師)希望在與教會的會眾交流、佈道的時候,站在陽光之下,營造一種天國與我同在的效果。因此,他認為一座全玻璃幕墻的建築是合適的形式。這顯然並非全部原因,隻有聯系到具體的城市和建造的時間節點,才能更好地理解這種選擇的正當性,這樣的教堂更符合戰後紐約這座城市的形象,符合其市民的氣質。其時髦的外觀更像現代辦公樓或現代美術館,但是內部空間又跟傳統教堂之間有精神上的聯系。與時俱進的教堂才能吸引新的信眾,文化創新的動力即來源於此。在遙遠的東方,時隔幾十年之後,另一位建築大師安藤忠雄的光之教堂,再次引起瞭人們的關註。在光之教堂的設計裡面,我們感受到的是東方文化對教堂這一建築類型的新的詮釋。建築師用瞭混凝土的負形手法,十字光槽,簡潔明瞭,既繼承瞭傳統教堂的空間精神、采光方式,又透露出東方禪宗文化的味道。時代、地域的不同,對於同一類型的建築,也會選擇不同的表達方式。在選擇中,文化得以顯現,也正是在不斷地求新變化中,文化的生命力得到瞭體現。

圖1. 菲利普·約翰遜水晶教堂外部

圖2. 菲利普·約翰遜水晶教堂內部

3、警惕符號化的文化表達方式

文化作為一個抽象概念,需要借助具體的、可見的方式才能得以顯現,因此,人們很容易把這些具體的形式、視覺符號與文化之間劃等號,這是在設計實踐過程中經常碰到的現象和問題。很多設計師熱衷於元素提取和符號應用,由此帶來瞭對文化的理解和表達流於表面,甚至出現符號誤用的情況,其結果適得其反,歪曲瞭文化的真正內容和精神。如果對比2008年北京夏季奧運會的設計與2022年冬季奧運會的設計,不難發現,2008年的設計側重於傳統符號的再應用,2022年的設計則擺脫瞭符號化的設計思維,而是在抽象的精神層面表達中國文化的特征,同時也成功地塑造瞭一個新時代中國的形象,這恰是文化自信的結果。

根據索緒爾(Saussure)的符號學理論,符號本身並沒有意義,符號的能指是無限的,符號的所指是確定的,從能指到明確的所指,約束力來自於語境,如果不講語境隻講符號,必然會墮入誤區。符號可以承載文化、傳播文化,但如果局限於符號化的手段來表達文化,反而是窄化瞭對文化的理解和挖掘。反思符號化的文化表達方式,並不是否定符號或摒棄符號,而是提示設計師除瞭符號之外,更應關註文化的抽象屬性,文化顯現的路徑並非隻有符號這一種方式。文化寄身於不同的事物,通過不同的方式顯現,可以是空間原型、行為方式、材料,甚至是價值標準,專註於符號可能使我們失去瞭對文化更為深刻的解讀和傳播,也限制瞭文化創新的可能性。同時,專註於符號,難以回避符號異化的問題。時下大量的文創設計以戲謔的態度表現歷史題材,雍正皇帝變身為賣萌大叔,好玩、商業成功是其一個方面,對文化、歷史信息的歪曲則是其另一面,值得警惕。

日本建築師槙文彥設計的東京螺旋體大廈(圖3),完全沒有引用傳統的日本建築符號,有意思的是,其中反而引用瞭不少來自西方的形式符號,比如尖椎體、鋼琴線,但其整體的審美特質是與日本傳統的建築審美相通的。將其與日本古建築高臺寺的遺芳庵茶室(圖4)並置,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兩者之間審美趣味的相似,都是通過形體的堆疊來表現一種豐富而細膩的感受。這種抽象繼承的方式,更為接近文化傳承的本意,也更大程度上保留瞭創新的空間和可能性。古羅馬的神廟完全借用瞭希臘神廟的形式,但其空間原型是繼承自伊特魯裡亞人的神廟,采用的是前廊式平面,而非希臘的環廊式平面,由此帶來瞭一系列空間使用和佈局上的差異。表面的相似性,並沒有使其喪失自身的文化特點,空間原型的繼承使其宗教行為完全不受影響,而通過希臘神廟形式語言的引用,提升瞭神廟建築的莊嚴感,這也是一個值得深思的案例。符號可以承載文化,但符號本身不能等同於文化,如果把符號等同於文化,則難免產生對文化的誤解,並損失更多的文化信息。

圖3. 槙文彥,螺旋體大廈

圖4. 高臺寺,遺芳痷茶室

4“日常生活”興起的路徑

如果我們認可馬林諾夫斯基的觀點,文化是人類生活的工具,那麼,就不難理解文化創新的源泉必然是日常生活。在今天,日常生活並不是一個冷僻的詞匯,恰恰相反,日常生活這個概念不斷地在我們的生活世界中出現,但其重要性和意義,仍有待認識。盡管在明代,王艮就提出瞭“百姓日用即道”的思想,但日常生活在古代社會,無論中外,都不是一個顯要的概念,甚而是被輕視的對象。思想傢提出這一概念,正是對應瞭現實世界的冷遇。“日常生活”的概念興起,離不開工業革命,它可視為現代社會的重要基石。

在狹義的文化理解中,顯然更為重視社會的“上位文化”,在這樣的邏輯裡,日常生活可能更多是與平凡、庸常、平淡,甚而粗鄙這樣的評價相關聯,而不是值得重視的研究對象。即使在王艮的思想裡,百姓日用的價值也是依賴於道的顯現,而並非其本身具有價值。日常生活概念的興起,無疑是一次重要的價值轉向。形成轉向的力量,大致來自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是社會層面。工業革命之後,社會結構發生瞭深刻的變化,其要點在於中產階級的興起。那麼中產階級興起不光是一個政治概念,同時也是重要的文化轉型的概念。中產階級形成自己的文化話語體系,這個過程遠滯後於其政治上的崛起。19世紀後期到20世紀初,美國的中產階級傢庭室內情況的一個重要特征是什麼?是對上流社會傢庭居住空間的模仿,並且是寒酸的模仿,是富裕階層的減配版。這意味著中產階級尚未具備定義自己生活形態的能力,沒有自己的價值體系和話語體系。(圖5)設計史中,早期現代主義先驅們的貢獻,並不局限於審美探索,更大的貢獻是價值標準的轉變。從威廉·莫裡斯(William Morris)開始,他們將陽光、新鮮空氣、健康這些概念作為價值追求的指標,而不再是炫耀財富。由此,也引入瞭效率、實用、樸素、溫馨這樣的標準,逐步形成瞭屬於中產階級的審美體系和話語體系。如果對比100多年前後,中產階級傢庭的室內,我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差異,而同樣的對比如果選擇上層階級,則其差異並不顯著。

圖5. 美國中產階級生活場景

其次,是在思想領域。伴隨著自然科學的迅猛發展,神學式微,本體論的討論讓位於認識論,進而轉向瞭語言學的研究。當上帝退位之後,人類的真知如何獲取呢?在這個真實的世界,我們自身的日常經驗就成為人們認識世界、定義自身的唯一路徑。在這個意義上,日常生活獲得瞭前所未有的重要性,成為哲學思考和研究的重要對象,並逐步凝結成新的時代話語內容。

再次,是經濟體系的變遷。隨著中產階級的崛起,社會經濟的主要力量也發生瞭根本的轉移,與中產階級關聯的是一個前所未有的龐大市場,其規模迥異於傳統社會的上流階級的市場。日常生活,自此意味著一個更為廣闊的市場和盈利空間。在上世紀80年代,蘋果電腦風頭正盛之時,喬佈斯就一再堅持將其產品定義為傢庭娛樂產品,而非當時普遍認同的高科技產品。這種堅持在當時不被人理解,顯然高科技產品的社會形象要優於傢庭娛樂產品,但30年之後,大傢已經不自覺地接受瞭這樣的事實。這一點恰恰顯示瞭喬佈斯是一位偉大的商人,他看到的是產品定義背後的市場空間。正因為此,日常生活也成為資本逐利的對象,種種異化現象也就難以避免。警醒的學者如列斐伏爾,寫下瞭《日常生活批判》,這一批判並不是針對日常生活,而是針對日常生活領域所發生的種種異化現象。通過這樣的批判,他也進一步提示瞭日常生活的重要性。

5日常生活是文化創新的源泉

文化創新既是一個宏大的命題,也是艱困的話題。其艱困之處在於,文化並不僅僅隻是一個抽象概念,而是作為抽象概念寄身於不同的事物。因此,文化創新就不能滿足於理論創新,而需要有廣泛而堅實的實踐成果去支撐,並使其在實踐中保持生命力,不斷生發,而不萎縮。在討論這個方面的時候,不妨引入一個反面案例:世界語的式微。

世界語是一種人造語言,其初衷非常美好,語言造成瞭不同國傢、不同地區人之間交流的障礙,語言的分歧也容易形成敵對陣營。發明一種通用的、中立的語言,顯然有助於世界和平與發展。1887年,波蘭青年拉紮魯·路德維克·柴門霍夫(Lazarz Ludwik Zamenhof)發明瞭世界語,並逐步推廣,使其一度成為顯學,許多高校都開設瞭世界語專業。盡管現在世界語組織仍存在,但其聲勢已不復從前。世界語最大的問題是什麼?就是它沒有一個廣泛而生動的應用場景,難以進入日常生活的世界,久而久之,它就缺乏更新能力,與真實世界的距離越來越遠。日常使用的語言,則有豐富的應用場景,並不斷更新,語言隨著時代和生活同步發展。世界語代表瞭一種美好的願望,也帶來瞭一定的實踐,但由於其局限性,最終的結果並不理想。

設計學的人文屬性,決定瞭其必然成為文化創新的重要力量,而設計學的實踐屬性,則強調瞭設計學的創新離不開應用迭代。迭代是設計學發展的一個重要特征,突變類型的創新並非沒有,但是更多的設計進步是以迭代方式進行的,而迭代是在廣泛的實踐中逐步完成的。以高度普及的自行車為例,100多年前剛發明的自行車還是大小輪組合的形式,既沒有鏈條、飛輪,也沒有剎車、避震設計,與今天時興的形形色色的不同車型有很大的差異,但是你無法要求100多年前的人直接設想當下的車型。在沒有自行車概念的前提下,他是不可能想出今天山地車這樣的形象的。時下形形色色的車型,是在長期使用自行車的條件下,不同地域、不同人群,在廣泛應用的前提下迭代出來的。文化創新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們也可以將其理解為一種文化的迭代,迭代需要依賴於一個非常龐大而豐富的應用場景,日常生活從這個意義上講,正是為其提供瞭這樣的可能性,同時也不斷提出迭代的需求。

6、阿爾瓦·阿爾托的啟示:一般性與特殊性

對於創新而言,日常生活究竟意味著什麼呢?日常是否意味著平庸和無趣?日常是否意味著一種普遍的一般性?這些可能是我們在思考日常生活時容易出現誤區和偏差的地方。早期現代主義的實踐,同樣是出於對日常生活的尊重和創造新文化的願望,但受制於對科學思維的簡單理解,迷信於“客觀規律”“通用模式”的提取,依賴統計學手段的調查研究,借此得出一般性的結論,並將之應用於具體實踐。早期現代主義大師們,絲毫沒有覺得“國際式”是個糟糕的概念和現象,而陶醉於國際式的推行之中。難能可貴的是,稍晚於第一代現代主義大師的芬蘭建築師阿爾瓦·阿爾托(Alvar Aalto),敏銳地在那個時代就意識到這種一般性策略的泛濫可能產生的危害,提出設計永遠是“一對一”地解決問題。這個提法的背後,體現瞭設計對於特殊性的強調和把握。

德國哲學傢威廉·文德爾班(Wilhelm Windelband)很早就觀察到不同學科學者研究方式的差異,創造瞭律則式(Nomothetic)和個殊式(Idiographic)這兩個名詞來描述。他觀察到物理學更傾向於律則式,而歷史學則是個殊式。[4]我們也可以這麼理解,理工科更重視一般性的描述,而人文學科則強調對特殊性的關註。需要強調的是,在哲學上,一般性與特殊性並不是對立的兩個概念,而是相互依存的。一般性意味著一種概括或歸納,一般性來自特殊性,特殊性則是一般性的特殊表現形式。而在日常使用的語境中,人們容易誤用歸納法,將從小樣本上歸納的內容,推廣至更大的范圍,實際上是不自覺地進行瞭演繹。同時,在這樣的思維模式下,特殊性往往被視為“特例”或“例外”,被排斥在進一步討論之外,從而喪失瞭被研究和認真對待的機會。實證主義哲學傢約翰·斯圖亞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指出,歸納法並不是由個別到一般、由有限到無限的推理,而是一種由個別到個別、由有限到有限的推理,歸納推理的結論以及它所追求的目標也並非要達到真正的普遍性。而科學史學者托馬斯·庫恩(Thomas Samuel Kuhn)則提到,不符合普遍原理的特殊現象成為一種機會,往往意味著新的發現的可能性,這同樣適用於設計學的討論。當我們發現,現象的特殊性不能被之前歸納的一般性所覆蓋的時候,我們不應該排除這種特殊性,而是應該重新思考原來歸納的一般性是否合理、正確,由此迭代認知,以新的一般性包容特殊性。

設計的人文屬性決定瞭我們在解決“人”的問題的時候,不能把一般性思維放得太大,更要關註每個人具體的設計任務的特殊性和特殊需求。縱觀設計史,隻有能夠把每個場所或者每個項目的特殊性發揮到極致的人,才能造就優秀的作品。對特殊性的表達並不損害對一般性的認知,特殊性反過來加深瞭我們對一般性的認知。這種特殊性與一般性的不斷往返,推動瞭我們對於文化的認知和表達不斷走向深入。

7、設計創新:把握日常生活中的“特殊性”

作為文化創新手段的設計創新,如何去實現目標,需要我們首先對自身文化有深刻的理解,在文化繼承的基礎上去迭代、創新,而不是任意地另起爐灶、天馬行空地想象。我們可以通過慕尼黑安聯球場(Allianz Arena)外的景觀設計來體會。項目由AS+P(Albert Speer+Partner GmbH)設計事務所完成,但在無人場景下的照片,讓人不明所以,甚而覺得未完成,沒有一般情形下那種景觀的美感,植物配置以草坪為主,幾條交織的路徑使整個場地顯得空曠而光禿禿的。(圖6)但是到瞭比賽日,再看此地的景觀,交織的路徑變成瞭生動的人流,我們就能理解它的設計意圖瞭,其要點在於充分利用地形和路徑來組織人流的景觀,設計師預設瞭人流的空間,在比賽日時自然營造瞭一種很有朝聖意味的人流場景。(圖7)帶著這種理解再看,可以發現路徑設計很豐富,既有路徑的寬窄變化,又有路徑的形態變化,每條路都迂回曲折,不是直線形式;同時還有一些路徑的相互穿插,把這個人流的場景編織得很有詩意。設計師利用場地下面的停車場,塑造瞭一個坡地地形,坡地又把人流的形態能夠更好地顯現出來。這樣的人流景觀讓你覺得既很自然,同時又是有序的,因為這是設計師可以設定的狀態。相似的建築與路徑的關系可以在更早的朗香教堂看到,路徑並不正對教堂,而是形成迂回曲折的關系,這樣就讓教堂自然形成瞭人流景觀裡面一個非常好的背景,這是歐洲處理朝聖場景的經典手法。(圖8)體育賽事在西方雖然並不是宗教活動,但是它具有朝聖的相似意味,這個景觀設計充分發揮瞭體育場所的特殊性,沒有采用慣常的景觀設計策略,而是重點營造大規模人群聚集的人流景觀,強化瞭人們參與體育賽事的現場體驗。

圖6.慕尼黑安聯球場(Allianz Arena)的景觀設計

圖7.慕尼黑安聯球場(Allianz Arena)比賽日

圖8.朗香教堂路徑分析

民國時期上海的大世界對文化的表達,同樣讓人感慨。大世界是一個地標性的場所,建築形式中西合璧,鋼筋混凝土的體系附著瞭很多中式符號,外觀並無太多出奇之處。其內庭景觀很有特色,營造瞭一個高高低低全面可以望向舞臺的空間模型。這是一座非常獨特的建築,可視為一個孤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但更深入地解析,可以看出它是把廟會的空間邏輯搬過來,形成一個折疊的立體廟會空間。設計師把交通流線全做在建築的外部,營造瞭一種邊走邊看的生動場景,不同標高、不同位置的人都能看到這個舞臺,同時不同劇種演出之間也沒有硬隔離。從現在的角度看,此舉很不合理,形成相互幹擾,但如置身於廟會邏輯之中,這又是合情而無傷大雅的。(圖9—10)可惜的是大世界現在被保護起來的狀況,內庭加瞭頂蓋,室外空間變成室內空間,原來的空間氛圍頓失,活力也隨之消散。(圖11)地方政府一直想要激活這座著名的歷史建築,但是單純從這種保護的邏輯入手,這個空間無法激活。首先要明瞭這個空間原來的活力來源是什麼,在此基礎上才能真正活化這個空間。大世界的成敗都與設計對文化的理解有關,立體廟會的思路,既使人們保持瞭相似的空間體驗,又將其置入大都市的日常環境,其得人氣,可謂意料之中。而之後的狀況,單純從建築保護的角度出發,失之簡單,同時功能也轉換為非遺博物館,廟堂化的功能定位如何能與市井氣息十足的空間原型匹配,其尷尬處境也是意料中事。

圖9—10. 上海大世界舊照

圖11. 上海大世界現狀

日常生活中的特殊性無處不在,這是人文環境很有意思的特點,越具體的事物,其特殊性越強。從這個角度講,日常生活又為設計創新提供瞭充分的空間。自現代主義的國際式飽受詬病之後,人文主義建築興起,其中重要的一支便是地域主義,湧現瞭不少優秀的作品,都是充分挖掘地域文化的特殊性,將其納入建築設計的整體邏輯。葡萄牙建築師阿爾瓦羅·西紮(Alvaro Siza)是其中的佼佼者,也是另類的地域主義者。其另類之處,在於他並不執著於形式語言的地方化,而是他對於每個項目的場地條件都有充分的解讀和挖掘,國際化的形式語言並不妨礙他對每個項目的特殊性的呈現,體現瞭強大的設計功力。以他早年設計的一座海濱餐館為例,它讓一個非常日常的空間類型進入瞭設計史。他的設計使餐廳似乎是從海濱的巖石上自然生長出來的,同時大量的建築細節又為這個環境增添瞭人工物的美感和詩意。屋頂的細節做瞭兩節的處理,形成一種向外延伸的感覺,靜中有動。(圖12—14)還有瑞士建築師彼得·卒姆托(Peter Zumthor)的瓦爾斯溫泉浴場,這些作品都讓我們感受到瞭日常中的不平凡。他們充分挖掘瞭日常生活場景中的詩意和空間價值,把握每一個項目的場地特殊性、類型特殊性、用戶特殊性、時代特殊性,既充分表達瞭特殊性,又能在一般性的基調中協調各項關系,造就瞭一個個經典作品,也為我們提示瞭一條有效的設計創新路徑。

圖12—14. 西紮,保·娜瓦餐廳

中國當代設計師朱小傑,也是一位致力於在產品設計中表達中國文化的設計師。他的文化表達策略並不是淺表的符號搬弄,而是從中國人的生活習慣、行為習慣、飲食習慣等更多的維度出發,挖掘其中的特殊性,並將之投射到具體的產品設計上。他的“工作椅——躺椅”,是有感於員工午休時的狼狽場景,既沒有得到很好的休息,也沒有個人的體面,而一把可折疊的躺椅,既可解決需求問題,又很好地體現瞭中國人的生活習慣。(圖15)而面碗的設計,則肯定是出自一位愛面的人,成套的器具,體現瞭一種享用美食的儀式感,又結合瞭諸多實用細節,能讓人感受到生活的溫暖。(圖16)文化的呈現有著多樣的路徑和選擇,當我們能真正投身於日常生活的時候,必然會在其中發現生動而鮮活的內容。設計從來不是無病呻吟和信馬由韁,生活既是設計師的觀察對象、工作對象,也是設計師的考場。唯有在生活中,我們才能理解真正的好設計是什麼,設計的意義是什麼。

圖15. 朱小傑,工作椅——躺椅

圖16. 朱小傑,面碗

結 語

列斐伏爾把日常生活定義為“幻覺與真理、力量與無助”的交集,一個永遠發生變革性沖突的地方。是的,日常生活並不是一個平凡的概念,其中孕育著創新的巨大可能性。新時代的文化創新,是一個宏大的戰略目標,但實現這一目標離不開微觀的日常生活。深入地體味微觀之處,才能更好地把握宏觀特性,“盡精微,致廣大”說的也是這個意思吧。對於設計師而言,如何把握、挖掘、呈現日常生活的特殊性,就成為當下不可回避的話題。人民的美好生活,其主體必然是日常生活,設計學的主要對象也是日常生活,但我們對日常性的認識才剛剛開始,這或許也意味著一種新的設計思維范式的肇始。對於中國的設計學而言,這既是巨大的挑戰,也是時代賦予的絕好機遇。

原出處:清華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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