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世界邊緣——追憶羅貝托·波拉尼奧

2003年7月,墨西哥版的《花花公子》雜志刊登瞭羅貝托·波拉尼奧人生中最後一篇訪談,當期的封面是一位知名女星的勁爆照片。這似乎對這位在當時引起轟動的作傢有些不太尊重,但主編曼努埃爾卻感到慶幸,因為這樣就不愁波拉尼奧的訪談賣不出去瞭。

從未有人為他的作品操心過。在成名之前,他的詩和小說幾乎無人問津;而在生命中的最後幾年,這位被蘇珊·桑塔格大加稱贊的“這個時代最具影響力、最令人欽佩的小說傢”,已然是繼馬爾克斯、略薩等一眾文學大師之後又一當之無愧的拉美文學明星。

在他去世之時,所有人都感到十分惋惜,即使大部分人在11年前就已經知道他命不久矣。這位天才作傢懷有的巨大熱情和魔鬼般的文學天賦,連同現實以下主義一同踏入瞭墳墓,而每個人都知道這些東西再無復制的可能。事實上,這也代表著他們這一代拉美作傢的文學旅途的結束,那個充滿瞭動蕩和鬥爭、燃燒著思想火焰的時代將永遠淹沒在歷史的河流中。

拉丁美洲本身就是被邊緣化的地區。波拉尼奧一生致力於描寫被邊緣化的人,而他寫作的視角也在逐漸地邊緣化。從《遙遠的星辰》到《2666》,他像是站在一顆流星上看著地球,冷靜而模糊。他隨著這顆流星消逝到更遙遠的彼方之中,而流星的光亦照亮瞭許多靈魂。


薩特四歲開始閱讀,羅貝托··波拉尼奧在三歲時就學會瞭讀書寫字。那時他的父親萊昂·波拉尼奧是一位卡車司機,在此之前則是位拳擊手。他的母親維多利亞則是數學老師。他的父母幾乎不讀書,這種和知識分子相去甚遠的出身讓他在之後的時間裡一直以向朋友炫耀自己廣博的知識面和巨大的閱讀量來獲得優越感為樂,雖然他讀過的書的確多得驚人。

波拉尼奧出生於智利首府聖地亞哥,但他的童年都是在瓦爾帕萊索以及其他的邊緣地區度過的。那時正是阿連德執政後期, “我的童年和青春期幾乎都活在智利如地獄般的氛圍中。”這種氛圍讓他早熟。加上與生俱來的文學天賦,他在七歲時就寫出瞭一個頗有現代主義色彩的小說:幾隻母雞愛上瞭鴨子,令畜欄的其他動物感到愕然。不過那時,波拉尼奧傢境良好,父母婚姻和諧,他的童年傢庭生活算得上幸福。

波拉尼奧文學生涯應該是從母親給他朗讀《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開始的。這部作品對他的影響十分深遠,甚至在幾十年後的小說《邀舞卡》裡作為一個重要的部分出現,雖然他當時應該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十幾年後要和這位著名詩人站在敵對的位置。這段時期,他常常逃學以讀書寫作,在書店裡蹭書來讀以實現所謂的“自我教育”,甚至會跟蹤自己喜歡的作傢,他就要這樣在智利陰沉的大街小巷裡消磨著自己的青春。

波拉尼奧很少談及自己的童年,可能因為這是他人生中少有的平和時期。但我們也絕不可忽視這段時期對他的巨大影響:他讀的書,他寫的詩和小說,如同無數河流匯入瞭他的人生的大海。

1968年,波拉尼奧生命中的重要轉折點之一。這一年,他的母親因為哮喘去墨西哥尋求治療,隨後在醫生的建議下全傢來到墨西哥,並最終定居於此。墨西哥對波拉尼奧來說意義非凡,這裡既是他結識諸多文學青年的場所,也是他永遠的第二故鄉。可以說移民的經歷讓他有瞭更大的傢國格局,他從此不是作為智利作傢或是墨西哥作傢,而是作為拉美作傢乃至世界作傢而寫作,這在某種程度上為《2666》這部全景式小說打下瞭基礎。正如埃米爾·齊奧朗所說,“我們並非棲息於國度,而是棲息於語言。我們的母語才是真正的祖國。”他同時也習得瞭一口墨西哥口音,不過這在幾年後也給他帶來瞭不小的麻煩。

也是在1968年,墨西哥爆發瞭特拉特洛爾科事件,一場墨西哥政府對學生、平民抗議者以及圍觀的無辜群眾的大屠殺。在此之前,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校長巴羅斯·謝拉帶領五萬學生和平示威,抗議政府暴力鎮壓學運以及公然侵犯大學自治,然而,墨西哥政府無視民眾呼聲,派遣軍隊占領瞭國立自治大學的校園。學生們遭到毆打和隨意逮捕。校長謝拉則在一片抗議聲中辭職。

這自然引起瞭包括波拉尼奧在內的一群知識分子的憤怒。波拉尼奧當時已經徹底放棄瞭正常的學業。他整日蝸居在傢,沒日沒夜地讀書寫作。他很少離開臥室,除非要上廁所或是為瞭給別人讀一段書上的文字。即使是這樣,他也不可避免地受到瞭特拉特洛爾科事件的影響,這讓他後面的寫作中不斷追問著暴力與文化的關系,而他自己其實也總是在二者中間徘徊。他在《護身符》中直接以此作為社會背景,而這篇小說的主人公則是他幾年後將要結識的一位女性。

然而在這種政治動蕩面前,一個年僅十五歲的少年什麼都做不瞭,所以他隻能繼續讀書學習。青春期使人躁動,波拉尼奧也不例外。在大屠殺的餘波平息一段時間後,他開始經常性地出門。他們的傢在一片工人階級聚集地裡,街道上到處是小攤小販。波拉尼奧喜歡帶著一副眼鏡出門,雖然他並不近視,隻是想擺出一副知識分子的樣子。他也經常去各種咖啡館或者酒吧去和當時的知識分子和文學青年們會面。

不同於大部分生活拮據、衣衫襤褸的年輕藝術傢,波拉尼奧一直穿著熨燙整齊的衣服出現——顯然,這就是和母親一起居住的好處。他的整潔造型,透露著一股學生氣,在一群以與眾不同為豪的前衛青年人中反倒顯得叛逆。他們的關系遠遠說不上好。或許有服飾和年齡的問題,但肯定也有他自己性格的問題。他總是十分張揚且咄咄逼人,他在小學的時候就經常在課上打斷老師的講話。

不過他卻總能和一些年長者打好關系,比如他的母親的好友阿爾西拉,一位墨西哥女詩人,也正是《護身符》中女主人公的原型。他喜歡和這位在墨西哥生活的時間比自己年齡還大的女人聊天,常常一起在外面閑逛。阿爾西拉身上所流露出的溫柔和樂觀讓當時的他深受感動,尤其是在那樣的特殊時期。

又比如維多利亞·索托,一位在閑暇時間幫助波拉尼奧把他的作品打出來、堅定瞭波拉尼奧以寫作為工作決心的女性。又比如胡安·帕斯科,那位幫助波拉尼奧在內的許多年輕詩人出版作品的出版商,雖然兩人的文學品味不合,但他們仍然成為瞭好友。帕斯科在幾年後也參與瞭那場集會。又比如迪亞娜·貝爾萊西,她總能在咖啡館的詩人聚會中碰到一身黑衣的波拉尼奧。實際上,即使是在生命中的最後幾年,波拉尼奧也從未忘記過那些聚會,仿佛他永遠是那個還沒到20歲、充滿瞭夢想和希望的少年。迪亞娜後來寫道:“我真想再見到他,給他一個擁抱,在我們早已長大的今天。”

那黑白相片一般的過往,永遠在波拉尼奧和他的朋友們的生命中散發著咖啡的苦澀香氣。

很多人受《荒野偵探》的影響,會下意識地覺得波拉尼奧是個一襲黑衣、騎著摩托在拉美的廣袤曠野中流浪的形象,而實際上他隻有過兩次橫穿拉美。第一次發生在1973年,當時他深受社會主義影響,決定回到祖國智利,參加包括戲劇在內的諸多社會活動。

然而他運氣總是不好。1973年,智利爆發瞭皮諾切特政變,許多共產黨人和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都受到壓迫。在聖地亞哥坐公交車時,他的墨西哥口音引起瞭警察的註意,導致他被逮捕入獄。不過在老同學的幫助下,他隻過瞭8天就被釋放瞭。之後他對被捕一事津津樂道,以參與瞭政治鬥爭為榮。

而這段時間在智利的經歷也對他產生瞭深遠的影響。《遙遠的星辰》就取材於此。作為軍事政變的親歷者,他切身感受到瞭暴力和黑暗,並對國傢政府抱有一種敵視卻無可奈何的復雜感情。而也就是在這段時間,他內心深處的一顆種子開始萌芽。

他於同年離開智利,回到墨西哥,從此再也沒有回到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上。而就在他離開的第二年,年僅17歲的佈魯諾·蒙塔內因為父親在政變中失去工作而舉傢搬到瞭墨西哥。這位年輕作傢,和墨西哥詩人馬裡奧·聖地亞哥,以及波拉尼奧,共同開創瞭一段美洲現代文學史上雖不起眼卻絕不能忽視的傳奇。不過這已經是波拉尼奧回到墨西哥兩年後的事情瞭。


提到羅貝托·波拉尼奧就不能不提現實以下主義,提到現實以下主義就不能不提羅貝托·波拉尼奧。他被認為是現實以下主義運動的發起人和領導人。其實在他自己看來,現實以下主義運動也僅僅包括兩人:他自己和馬裡奧·聖地亞哥。

不過在談到現實以下主義運動的起源時,他提到瞭另一個名字:羅伯特·馬塔,一位來自智利,一生旅居世界各地的畫傢。馬塔在歐洲時接觸到瞭超現實主義運動,並馬上成為瞭他們的一份子,為他們的雜志畫插圖和攥寫文章。但後來因為某些不可考的原因,他被超現實主義的領導人安德烈·佈勒東驅逐,隻能回到智利繼續相關的活動。波拉尼奧認為,馬塔正是在智利開展瞭最初的現實以下主義活動,雖然當時完全沒有現實以下這種說法。

相比於帶有強烈波拉尼奧個人色彩的現實以下主義,馬塔當時的活動更接近於達達主義,或者用波拉尼奧的話來說就是“拉丁美洲的達達主義”。遺憾的是當時拉美政局混亂,沒有人註意到這位藝術傢別具一格的主張。馬塔的活動持續瞭三年,而這三年隻有他一個人身處其中。不過他應該也沒想到,幾十年後他名字會被一個旅居墨西哥的智利作傢翻出來,他的遺志會被繼承並加以發揚光大。

“現實以下主義”這個詞是波拉尼奧創造的。用英文來說是“Infrarrealism”,由前綴“infra”和後綴“realism”組成。前綴infra表示一種“低於,深於,下於”的意思。現實以下主義和現實主義沒有什麼關系,這也正是“下現實主義”這個譯名不被廣泛采用的原因。“現實以下”這個詞塊本身是一個整體。

波拉尼奧是這麼解釋這個名字的:“它和科幻、黑洞有關,和穿越到現實以下的層面有關。”魯文·梅迪納,一名墨西哥教師,現實以下主義運動的參與者之一,評價說:“羅貝托將讀者帶入黑洞,黑洞就是現實以下主義的概念,而現實以下主義就是羅貝托·波拉尼奧的宣言。”

在1975年秋天的一個晚上,一大群人被叫到瞭佈魯諾·蒙塔內的位於市中心的傢裡。其中就包括胡安·帕斯科,那位出版商。他回憶當年的情景:“屋子裡滿是人。羅貝托是領導者,他坐在桌邊,非常正式的模樣。討論開始瞭,但我一個字都聽不明白……我們所有人都說: ‘現實以下主義運動開始瞭。’”

這正是現實以下主義運動的開端。波拉尼奧毫無疑問正是發起人。促成這場運動的背後因素有二:波拉尼奧自己的文學願景,以及當時墨西哥文學界的沖突。

詩人何塞·拉蒙·門德斯是最早認識波拉尼奧的一批人之一。他被告知現實以下主義運動的時候,馬裡奧、波拉尼奧等人還在為此做著準備。“那是羅貝托的建議。他不僅發現瞭可以讓自己出名的方法,也找到瞭可以給他靈感的志同道合的詩人們。”

實際上,這是幾乎每個熱愛文學的年輕人的願景:和一群優秀的朋友一同發起一場先鋒的運動,在社會上出名,在文學史中留名。無數人都這麼想,很多人也都嘗試過,但其中絕大部分都失敗瞭。他們別具一格的想法也許就在那些從未出版過的稿紙中慢慢被埋沒瞭。

除瞭波拉尼奧自己的原因之外,更重要的是當時文學界的整體風氣,是這點把這群憤世嫉俗的年輕人推到一起的。

波拉尼奧是這麼描述當時的情況的:“當時的我們並沒有站在任何一個黨派或者權勢集團的一邊。墨西哥文學圈一直以來都與軍閥或者他們的‘武士’有著緊密的聯系,而我們沒有。”實際上,當時的墨西哥文化界確實被政府捆綁著,即使是奧克塔維奧·帕斯這樣的大師都隻能成為官方的傳話筒。

波拉尼奧的朋友們性情各異,文學主張也各不相同,但他們有著一種共同的特質:不隨流俗,蔑視權威。他的朋友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在皮諾切特政變後流浪到墨西哥的,這些人自然對政府抱有極大的不信任感。同時,也有馬裡奧和門德斯這樣的墨西哥人,他們有意地和政治保持著距離。

馬裡奧和波拉尼奧的結識發生在1975年初,墨西哥城裡的一個酒館。兩人的文學品味十分相似,馬裡奧的才華更使波拉尼奧產生瞭少有的尊敬之情。馬裡奧在生活上毫不張揚,但他的作品卻透露出一種叛逆的主張。這種性格讓波拉尼奧好感倍增,兩人很快成為瞭親密的好友,並且這段友誼將一直持續下去,直到馬裡奧多年以後死在墨西哥的那天為止。

門德斯如此描述這些年輕人自願加入現實以下主義運動的原因:“我們唯一一致的是想要推翻官方文化的主張,因為它們一直以來都在傷害我們,並且從未停止這種傷害。我們反對的是那些所謂文人,所謂作傢,一群不學習不工作不進步的蠢貨,他們隻會褻瀆我們的語言。”

1975年年末,波拉尼奧在書店裡奮筆疾書。他在起草這場運動的宣言書。也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現實以下主義宣言》。這篇宣言的另一個名字叫“再一次放棄一切”。

這篇文章充斥著意識流和象征主義的晦澀描寫。裡面精神病人般混亂的叨叨絮語,陌生而復雜的畸形意象,每一處地方都在挑戰讀者的閱讀容忍度。這完全起不到宣言和其他什麼綱領性的作用。

但當我們把目光投向波拉尼奧後面的幾十年人生和留下的十幾部作品時,我們會認識到:這篇宣言是完完全全的行動準則,更包含瞭波拉尼奧獨特的文學主張。

這篇宣言包含瞭波拉尼奧文學創作的幾大母題:邊緣化,政府與暴力,文學夢想,達達主義。而這幾個關鍵詞也串聯起瞭波拉尼奧的一生。

有幾個值得一提的地方。第一,是波拉尼奧的文學觀念。他寫到:“作品的入口是冒險的入口:詩作為旅程而詩人作為揭示英雄的英雄。”“詩人是揭示英雄的英雄,像一棵倒下的樹宣佈一片森林的誕生。”這裡的“詩”和“詩人”可以拓寬到“文學”和“作傢”,甚至“藝術”和“藝術傢”。

第二,是現實以下主義的內涵。(在我選取的譯文中,現實以下主義被翻譯為本能現實主義,這一譯名出自他的小說《荒野偵探》的中文版,在這本書中確實更符合主題。)他寫到:“生的形式和死的形式每日越過視網膜。它們的碰撞持續地將生命賦予本能現實主義者的形式:過渡的眼睛。”“本能現實主義者說:讓我們置身於所有人類障礙中,讓事物開始在我們內部移動,一個幻想的人類願景。”這至少說明瞭兩點:一是現實以下主義從矛盾中獲得生命,而矛盾產生自秩序和反叛;二是現實以下主義是超越的,但更是介入的,現實以下主義在超越事物本身的同時必須介入其中。

《現實以下主義宣言》在中國沒有專業的翻譯版本,僅在網絡上有幾位網友的譯文。但就這篇宣言的巨大信息量而言,每個研究波拉尼奧文學作品的人值得參考。

這篇不同凡響的宣言問世之後,在作傢之間引起瞭軒然大波,當然,也僅限於作傢。而這也表示著現實以下主義運動打響瞭第一槍。

而此後,短短兩年不到的時間,他們在拉美文壇掀起瞭巨大的波瀾。

現實以下主義者們的活動很簡單,寫作、讀書,破壞文學集會。他們的文學主張尖銳而反叛,引起瞭許多作傢的批評。但他們從不參與到筆戰之中,而是發表一篇描述自己主張、批駁他人主張的文章之後馬上脫身,繼續其他活動。這種遊擊戰一般的方式讓他們無往而不利。

他們還對很多拉美文學界巨擘嗤之以鼻。比如波拉尼奧就曾嘲諷馬爾克斯和略薩,認為他們隻是官方的代言人。不過他不會無端詆毀一個人,實際上,對於這二位的作品,波拉尼奧給出瞭很高的贊譽:“(他們的作品)比一座大教堂還大。我覺得時間不能傷他們分毫……不應該忽視他們在文壇的統治地位。”當然,他也反對聶魯達——這位影響他一生的偉大詩人——的抒情主張。

除此之外,他們也在很多文學集會上引發騷亂。比如在奧克塔維奧·帕斯的朗誦會上怪叫哄笑,甚至往帕斯身上潑葡萄酒。卡門·博洛薩,當時帕斯的追隨者,是這麼說的:“我當時挺害怕那群人,因為他們的行為舉止真的挺嚇人的:他們幹擾別人讀詩,起哄,噓聲不斷,甚至挑起罵戰。”但對於卡門這樣的和他們並無瓜葛的年輕詩人,他們也抱以尊重。卡門在參加一個詩歌朗誦會的時候,看到下面有很多現實以下主義者,但他們完全沒有吵鬧,安靜地聽完瞭全程。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墨西哥詩人埃斯皮那薩才會寫到:“現實以下主義者都有些幼稚,但同時也散發著無窮的魅力。”

無論如何,他們被當時的主流文學界大加批判。在相當一段時間內,他們都被稱為“知識界的恐怖分子”和“危險的詩人”,遭受到排斥,直到波拉尼奧稍微出瞭些名才有所改善。

在此期間,波拉尼奧主持刊物《現實以下主義通訊》,這是他們的文學陣地。

他們吸引瞭很多文學青年,活動團體一度達到50多人。但隨著來自政府和文學界的打壓和反對愈發加重,波拉尼奧也感到有些吃力瞭。於是在1977年,現實以下主義的核心成員遠走歐洲,先是波拉尼奧和馬裡奧,然後是蒙塔內,然後是其他很多人。而現實以下主義運動隨著他們的離開也徹底宣告失敗。

幾十年後,墨西哥的幾位智利青年再次發起瞭現實以下主義運動,但沒有掀起任何波浪。於是所有人都知道那個時代已經永遠地結束瞭。

而波拉尼奧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過拉美。這短短的兩年在他的生命裡刻下瞭深重的痕跡,在他生命的後半部分發揮著巨大的影響。就像門德斯認為的那樣,很難說波拉尼奧推動瞭現實以下主義的發展,應該說這場運動推動瞭波拉尼奧的成長。確實,這段時間的經歷給波拉尼奧日後的創作提供瞭極為豐富的素材,並對他的文學思想影響深遠。一本來源於此、蘊藏著巨大能量的煌煌巨著正在他的腦海中逐步成型。

他們踏上歐洲大陸之後走向瞭不同的道路。波拉尼奧留在瞭西班牙,馬裡奧先是去瞭中東之後又回到瞭墨西哥,而蒙塔內在一段時間後也來到瞭西班牙。

馬裡奧·聖地亞哥在回到墨西哥後因車禍身亡。很遺憾在此不能對這位同樣傳奇的詩人做出更多的介紹,但作為波拉尼奧少有的給予敬重的人,作為波拉尼奧眼中的“出類拔萃”的詩人,他無疑是十分重要的。事實上,作為從始至終一直堅持現實以下主義文學主張的先鋒詩人,他的死宣告瞭現實以下主義運動的結束。是的,早在波拉尼奧去世十幾年前,現實以下主義就進瞭墳墓。

然而波拉尼奧人生的新一階段才剛剛開始。


1977年8月,卡門·佩雷斯·德維加登上瞭一列開往巴塞羅那的列車。她在列車上認識瞭一位女性。在旅途中,她去找那位女士喝咖啡時,這位博覽群書的女士向她介紹瞭身邊的年輕人,羅貝托·波拉尼奧。

在此之前,卡門從未聽說過這位作傢。因此直到那位女士下車,她都沒和波拉尼奧說上話。但當車廂裡隻剩下他們兩人後,他們就開始瞭閑聊。離別之際,波拉尼奧送給卡門一本自己的書。卡門當時還不知道,自己將要和這位年輕作傢糾纏二十多年,並在波拉尼奧生命末期被卷入一場輿論漩渦之中。

卡門一開始讀這本書就沉醉於其中。這本書讓她品味到瞭久違的文學快感。讀完之後,她給波拉尼奧寫瞭信,而波拉尼奧也很快回復瞭她。1977年末,波拉尼奧到巴塞羅那檢查身體,順路拜訪瞭卡門。兩人在巴塞羅那的大街上閑逛,並就此開始瞭一段戀情。

然而因為經濟和健康問題,波拉尼奧離開瞭巴塞羅那,前往赫羅納。卡門沒有陪同。

在赫羅納,波拉尼奧遇見瞭將要陪伴自己一生的女人,卡羅利娜·洛佩斯。她富有魅力,同時心思縝密,而這自然能吸引到諸多的男性,包括波拉尼奧。那段時間波拉尼奧及其貧困。在墨西哥攢下的存款幾乎花光瞭,而他的文章也沒人願意發表,他隻能靠四處打零工來賺錢。在這種時候,有一位如卡羅利娜一般的女性願意陪在身邊實在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因而兩人在1985年結婚瞭。以及,波拉尼奧在被問道如何得到妻子的愛時,他回答:“為她煮飯。當時我很窮……我會很多種不同的煮飯方式。”

卡羅利娜是位十分謹言慎行的女性,在波拉尼奧死後她僅僅接受過兩次采訪,且對於一些比較尖銳的問題都選擇緘口不言。而她又是波拉尼奧成名前在西班牙流浪生活唯一的全程見證人,這就導致我們對波拉尼奧1977年到1993年之間的人生幾乎一無所知。我們所知道的僅僅是,波拉尼奧白天四處打工,辛勞疲憊,而晚上才能抽空寫作。

據卡門所說,波拉尼奧在結婚之後仍然和她有通信往來,雖然卡門當時完全不知道這位年輕作傢已經結婚瞭。就在婚後,波拉尼奧和妻子移居到佈拉內斯,並一直定居於此,直到他死在床上。

實際上,波拉尼奧的一生接觸過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女性。而他也確實在這些女性的心中留下瞭深刻的印象。但對他來說真正重要的女性隻有四位,自己的妻子,自己的情人,自己的母親,自己的女兒。

而波拉尼奧相當一部分的女性友人都把他描述為一個在所有海域廣撒網的男人的形象。他本身並不是特別有魅力的人,但在和女性對話的時候,他卻總能快速吸引對方。比如記者佩奧拉·蒂諾科就說:“我認為他的魅力在於挑戰和對抗。……他一直想表現出很嚴肅的一面,他內心卻很溫柔。”

不論如何,我們已經知道這位年輕作傢在女性之中混得風生水起。而他在文學界混得風生水起則是在1993年之後的事情瞭。

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波拉尼奧開始參加各種文學比賽,並以稿費為生。這在此前是難以想象的,因為波拉尼奧早年一直以詩人自居,不願意從事小說的寫作,更不必說參與這種世俗性極強的比賽瞭。然而這段時間發生瞭一件重要的事情:他的兒子出生瞭。

兒子的出生意味著完整傢庭的形成,而他也認識到瞭自己身上的責任。他大概是這個時候才真正認識到自己已經快四十歲瞭,那些肆意做夢、高唱文學之歌的青春歲月再也回不來瞭。

1992年他開始寫小說,1993年他出版瞭第一本小說,名為《溜冰場》。但這本小說銷量很差,導致他在未來幾年沒有找到願意為他出版小說的出版商。

1996年,豪爾赫·埃拉爾德,一位西班牙出版商,四處打電話尋找一位名為羅貝托·波拉尼奧的年輕人。那一年波拉尼奧把他最新的小說《美洲納粹文學》投給瞭很多出版社,而埃拉爾德就看中瞭這位作傢的文學實力。但由於波拉尼奧當年窮得連電話都裝不起,他們根本找不到他。波拉尼奧最後讓一個小出版社出版這本書。

這一年也被稱為波拉尼奧進軍出版界的元年。坦白來說,《美洲納粹文學》銷量並沒有多好,但是每一個看過這本書的人都給出瞭高度的好評,而波拉尼奧的名字也在西班牙文學界裡第一次出名。

這本書借鑒瞭博爾赫斯《惡棍列傳》的寫作手法。波拉尼奧虛構瞭一個納粹勝利後的世界,並用簡筆畫一般的手法快速描繪瞭整整92位所謂“納粹作傢”的文學生涯。

事實上,《惡棍列傳》在出版後近六十年內被無數作傢爭相模仿,但《美洲納粹文學》才是唯一一個擺脫原作桎梏、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越原作的作品。

博爾赫斯是波拉尼奧最為喜愛的作傢。他曾直言:“博爾赫斯是神。”不同於語言誇張、作品氣勢宏大的馬爾克斯、略薩等人,博爾赫斯,這位拉丁美洲現代文學的先驅,這位“作傢中的作傢”,他的作品有著一種冷靜的優雅,一種克制的激情,而且其中充滿瞭知識分子的氣息。這些都讓波拉尼奧為止深深著迷。因而我們能在波拉尼奧的詩中看到明顯的對博爾赫斯的模仿,尤其是大量意象的運用和流暢的散文一般的語句。

對《惡棍列傳》的模仿不僅是一次對博爾赫斯的朝聖,更是波拉尼奧對自己的超越。雖然我們不能說波拉尼奧已經超過瞭博爾赫斯,畢竟博爾赫斯在拉美文學史上,甚至在整個人類文學史上都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但他的確在後面的創造中擺脫瞭博爾赫斯的影響,走向瞭完全不同的、直屬於他自己的道路。

埃拉爾德最後也終於找到瞭波拉尼奧。他詢問波拉尼奧還有沒有小說原稿。當時他其實沒有,但為瞭保護住出版商的青睞,他回答說有。

然後他用三周時間寫出瞭《遙遠的星辰》。

其實嚴格來說,這本書並不是一部新作。它來自《美洲納粹文學》的最後一篇故事《拉米雷斯·霍夫曼,無恥之徒》,取材自皮諾切特政變。

這場政變對波拉尼奧的影響仍然在發揮著作用。他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打算擴寫這篇小說。因而,在完善瞭劇情結構、補充瞭大量細節甚至增加瞭幾條故事線之後,《遙遠的星辰》問世瞭。

這本書是真正意義上的的“現實以下主義小說”,是一本極富波拉尼奧自傳性質的中長篇小說。

小說的故事開始於1972年。主人公阿爾韋托•魯伊斯-塔格萊(即《美洲納粹文學》裡的卡洛斯•拉米雷斯•霍夫曼)和故事的敘述者阿圖羅·貝拉諾是一個文學社的同伴。在皮諾切特政變後,阿連德總統慘死,文學社解散,眾人遠走他鄉,而塔格萊神秘失蹤。數年後他再度登場,身份變為在天空中寫詩的空軍中尉兼右翼文人卡洛斯•維德爾。在一次由維德爾組織的攝影展中,他展出瞭自己殺人的照片,並在餘生中以一位殺人犯、血腥色情片導演和先鋒藝術傢的身份四處逃亡。最後,在阿圖羅的幫助下,一名偵探將維德爾捉拿歸案。除此之外,他還敘述瞭包括敘述者在內的很多年輕作傢四處流亡的經歷。

這篇小說能十分鮮明地看出波拉尼奧自己的影子。而且相對於《美洲納粹文學》,波拉尼奧在這篇小說裡不再拘泥於抨擊形形色色的惡這一現實主義小說的永恒母題,轉而用一種無可奈何的態度去剖析被邊緣化的文學青年的內心世界,去抒發一種世上絕無僅有的復雜傢國情懷。

這篇小說和《現實以下主義宣言》形成瞭完美的對應。關於邊緣化,他寫到:“我點瞭根煙,開始想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比如時間,地球變暖,越來越遙遠的星辰。”關於政府於暴力,全文都在訴說這一主題,從政治的暴力到維德爾個人的暴力。關於文學夢想,那些文學青年的流浪,以及阿圖羅對書的熱愛,浸透瞭波拉尼奧對自己文學生涯的回憶。關於達達主義,《遙遠的星辰》這本小說的創作本身就是一種反叛,更不必說維德爾的種種先鋒藝術。

直至今日,《遙遠的星辰》仍是波拉尼奧除瞭《荒野偵探》和《2666》之外最受歡迎的小說,也是波拉尼奧的作品裡味道最純正的小說。

波拉尼奧沒有想到的是,他根本不需要擔心出版社放棄自己,因為在他交出《遙遠的星辰》之前,埃拉爾德就打算承包波拉尼奧日後所有小說的出版工作。

而事實也正是如此。波拉尼奧這個名字從此和埃拉爾德的出版社緊緊聯系在一起。順便一提,西班牙語版的《圍城》也是這個出版社出版的。

早在1977年,波拉尼奧就開始構思一部能完整反映當年現實以下主義運動的長篇小說。這篇小說裡有當年參加運動的所有人,這篇小說要體現現實以下主義的所有主張,這篇小說要“喚醒這些青春的生命”。

這本小說就是《荒野偵探》,波拉尼奧至高無上的傑作。

在此引用此書中文版譯者楊向榮老師對全文內容的概括,他的概括比我好得多:

“《荒野偵探》的結構非常奇特,前124頁為第一部分,是十七歲的少年詩人胡安·加西亞·馬德羅的日記,從1975年11月2日寫到12月31日,主要記敘馬德羅與全書的兩位核心人物——詩人貝拉諾和利馬——以及圍繞在他們發起的本能現實主義詩歌運動四周活動的其他詩人的往來情況,他們少不瞭過著放蕩不羈的生活。這部分以兩個詩人從墨西哥城出發前往墨西哥北方沙漠地帶尋找上個世紀初活躍的一個先鋒派女詩人結束。

“第二部分是全書的核心,某個我們不明身份、也許是研究利馬和貝拉諾發起的詩歌運動的人采訪瞭跟這兩個詩人相識、甚至隻有一面之交、甚至是仇敵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他們以第一人稱的口吻敘述瞭各自目擊或者耳聞的兩個詩人的生活片段。極其龐雜、甚至無序的敘述既豐富瞭同時又模糊瞭兩個詩人的形象。在嘈雜的私語和喧嘩聲中,復雜的人性矛盾,波瀾壯闊但又落實到個人頭上的拉美社會變遷的歷史逐漸展現開來。在這部分中,每個人說話的時間和地點都標註得非常具體,時間跨越1976年到1996年,長達20年。這裡幾乎出現瞭我們能想到和想不到的各種職業和階層的人物,而且這些人物遍佈歐洲和拉美各個角落,足跡甚至到瞭以色列。

“第三部分忽然接上少年詩人馬德羅的日記,從1976年1月1日開始,2月15日結束,主要情節是馬德羅與兩個比他年長的詩人外加一個小妓女在墨西哥北方沙漠尋找先鋒派女詩人的經過,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找到瞭女詩人,可惜大小詩人們卻與四處尋找小妓女的皮條客遭遇,最後詩人們合力殺死瞭皮條客,在殘忍的刀槍肉搏中,年邁的先鋒派詩人卻死去瞭。”

小說的幾乎每個人物都和現實相對應,比如阿圖羅對應波拉尼奧,利馬對應馬裡奧等等。事實上在這本小說出版之後,波拉尼奧的還健在的朋友們翻開書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閱讀,而是尋找自己在其中的形象。

其實這本小說的主題在《遙遠的星辰》中都有所體現。但不同的是,這本書把重點放在瞭知識分子的流浪上。波拉尼奧以數量多到瘋狂的細節將自己的過去在這本書中復現。甚至可以說,此書是波拉尼奧版的《追憶似水年華》。這引起瞭無數年輕作傢的共鳴,尤其是在拉美文學大爆炸趨於平靜的二十世紀末尾,這樣一部極富實驗性的長篇小說更是絕無敵手。

毫無疑問,比《遙遠的星辰》遠遠更加純熟的小說技巧和宏大的篇幅使得這本書成為瞭波拉尼奧小說創造中的高峰,甚至被後來的年輕人當作“現實以下主義的聖經”。在許多人看來,這本書才是波拉尼奧最好的小說。

這部長篇小說的出版為波拉尼奧贏得瞭世界級的聲譽。所有西班牙語作傢都把目光投向瞭這位剛剛嶄露頭角不過五年的作傢。《荒野偵探》為波拉尼奧贏得1998年的羅慕洛·加列戈斯國際小說獎,拉丁美洲最富盛名的文學獎項。此前的獲獎者有馬爾克斯和略薩。

在西班牙語百大小說評選中,《荒野偵探》排名第三,前兩名分別是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和略薩的《公羊的節日》。

順便一提,《遙遠的星辰》在這個榜單上排名第十四。

在此之後,波拉尼奧開始受到無數的采訪邀請,報社約稿。他一夜之間成名瞭。

不過這似乎沒有怎麼影響他的創造。對於一位身負嚴重肝病命不久矣的作傢而言,比起享受這些虛名,更重要的是寫下更多的作品。

1999年,《護身符》出版。這本中篇小說以墨西哥特拉特洛爾科事件為背景,以阿爾西拉為藍本創造瞭主角奧克西裡奧·萊科圖雷。實際上奧克西裡奧在《荒野偵探》中就有出現。如同《遙遠的星辰》一樣,波拉尼奧選取他相當難忘的一段記憶加以擴寫,從而成就一部優秀的小說。

相較於前面幾部作品中對文學青年現實困頓的直接描述,波拉尼奧在這本書中采用瞭女性,或者更具體地,母性的視角,去敘述。這反倒使得文章更有溫情和厚度,更有感染力。當然這其中也包含著波拉尼奧當年對阿爾西拉的些許尊敬之情吧。

這篇文章的敘述風格十分獨特:交雜在一起的時間,時而清醒時而迷亂的敘述,大量不明的意象,加上簡潔的語言,構成瞭評論傢筆下“可與索爾·貝婁比肩“的優秀作品。

《護身符》並不常被研究者提起,也許是因為它夾雜在兩本大作之間。但我們絕不能忘記,這仍然是波拉尼奧的自傳,是他對自己逝去青春的追尋。事實上,正如奧克西裡奧在後來的日子裡總是不時會做回到1968年國立大學的女廁的噩夢一樣,1968年的經歷也在波拉尼奧的生命中不斷散發著熱量。

在《護身符》的最後,他以一種少有的積極的方式寫到:“雖然,我聽見歌聲裡談到瞭戰爭,談到瞭整整一代拉美犧牲掉的青年人之英雄偉業,我卻明白最重要的是說到瞭勇敢、鏡子、欲望和快樂。而這歌聲就是我們的護身符。”

後來波拉尼奧還把自己的詩集結出版,統稱為《未知大學》。這大概算是瞭卻瞭他最後的心願吧。這位一生想做詩人的作傢最終還是做不到完全的理想主義。

至此,他終於徹底從自己的過去中掙紮瞭出來。這是一個全新階段的開始。這點也體現在他的下一部小說中,也是迄今為止波拉尼奧影響最大的小說,絕筆之作,《2666》。這本書完全不同於他以前任何一部小說。

但在說這本書之前,我們要提到另外一個人,墨西哥記者岡薩雷斯·羅德裡格斯,他曾在華雷斯城調查連環兇殺案。

華雷斯城,一座坐落於美墨邊境的小城,得益於北美自由貿易協定,迅速發展為一座大型城市。但由於快速發展、魚龍混雜的來客以及缺乏政府管理,華雷斯城很快變成犯罪和暴力叢生的地方。

1995年夏天,幾句有性侵痕跡的女性屍體在華雷斯城機場被發現。但在警方逮捕罪犯後,相似案件還是不斷湧現。這很快引起瞭羅德裡格斯的註意。羅德裡格斯向來關註暴力犯罪事件,他最喜歡的書是杜魯門·卡波特的《冷血》。

他飛到華雷斯城後瞭解到瞭許多詳細情況,但仍有不對勁的感覺。後來,一位受害者的傢長告訴他,自己的女兒曾經遭受警察局的拷打。

這讓羅德裡格斯茅塞頓開。他回到墨西哥城後發表瞭一篇視角新穎的評論,而這也讓一個秘密的華雷斯城調查項目看中瞭他。於是直到1999年,他都在華雷斯城和墨西哥城之間往返,持續報道華雷斯城一直在發生的暴力案件。他通過調查發現瞭司法體系的漏洞,找到瞭政府和犯罪者沆瀣一氣的證據。他甚至因此被卷入一場蓄意謀殺中,不過最後逃出生天。

後來他出版瞭紀實文學《荒漠白骨》,完整地揭露瞭華雷斯城背後的罪行。

就在羅德裡格斯打算寫作這本書之前,他接到瞭波拉尼奧的郵件。當時波拉尼奧也對華雷斯城的案件很感興趣,無奈周圍的朋友都不太瞭解,他隻得去尋求羅德裡格斯,這位最靠近案件本源的記者的幫助。而波拉尼奧對這個案件感興趣的原因,除瞭他本來就對暴力事件和案件感興趣之外,他要“為過去、現在和將來的逝者攥寫一份驗屍報告“。

在徹底寫清瞭自己經歷的暴力之後,波拉尼奧打算寫一本更加宏大的、描述人類所有暴力的巨著,這是每個進入新階段的作傢都會有的想法。羅德裡格斯看出波拉尼奧絕不是一時興起,因而盡可能地提供瞭所有有用的資料。

根據這些資料,波拉尼奧確定瞭小說的大綱和故事背景。除瞭犯罪的故事線之外,波拉尼奧還加入瞭很多在在之前的小說中出現過的元素,比如文學青年,比如流浪,比如尋找,比如失蹤的詩人。因而這本書的結局雖然和《荒漠白骨》幾乎完全相同(華雷斯城至今為止仍是犯罪高發地帶),但內容幾乎沒有一處是相同的。

波拉尼奧還學習到瞭驗屍報告的行文手法,這造就瞭放在整個文學史上也觸目驚心的《罪行》——《2666》的第四章,完整描述一百多位女性死去慘狀的的“驗屍報告“。

毫無疑問,對於揮毫如潑墨的波拉尼奧而言,這本譯成中文多達一千多頁的“全景式小說“並不算困難。在去世之前,他說這本書已經結束瞭。

《2666》一書內容十分廣泛龐雜,分成五個部分。第一部分《文學評論傢》講的是來自不同國傢的幾位文學評論傢癡迷於神秘作傢本諾·馮·阿琴波爾迪而四處追尋他的行蹤,最後來到墨西哥一個小城聖特蕾莎,在見證瞭當地連環謀殺案的背後真相後落荒而逃。

第二部分《阿瑪爾菲塔諾》,因皮諾切特政變而流亡的智利哲學教授奧斯卡·阿瑪爾菲塔諾帶著17歲的女兒羅莎·阿瑪爾菲塔諾從西班牙來到瞭聖特蕾莎。他在當地也聽說瞭殺害婦女的罪行,而最後犯罪的手也伸向瞭他的女兒。

第三部分《法特》,美國記者奧斯卡·法特去墨西哥采訪拳擊賽。到聖特雷莎後,他才得知真正的拳擊發生在賽場之外——對女性的暴力。他試圖報道聖特雷莎的現狀以及這一系列駭人聽聞的慘劇,卻發現困難重重。最後他逃離瞭這座城市。

第四部分《罪行》,如前文所述,直接描寫聖特雷莎犯罪案受害者的死狀。

第五部分《阿琴波爾迪》則向讀者揭示瞭在前文反復出現的作傢本諾·馮·阿琴波爾迪的一生。不過波拉尼奧仍然沒有給出阿琴波爾迪的下落,第五部分連同整本小說在阿琴波爾迪前往聖特蕾莎之後戛然而止。

波拉尼奧在《2666》中一直懷有悲觀的主張。正如他在接受《花花公子》的采訪——他人生中最後一次采訪——中說的:“世界是活的,任何活物都無藥可救,這是我們的命運。“

這本完全不同於波拉尼奧往常作品的小說讓他躋身世界最偉大文學傢的行列,這本巨著的奇跡也再無人能夠復現。

波拉尼奧在寫《2666》時身體情況已十分惡劣。但他可能意識到自己沒有多少時間瞭,反而愈加辛勤地創作,他一天要抽好幾根煙來讓自己興奮。這種瘋狂的創作讓此時陪伴在他身邊的卡門·佩雷斯·德維加十分擔憂。

對,此時陪伴在他身邊的是情人卡門,而不是妻子卡羅利娜·洛佩斯。實際上,他和妻子早在1994年就分局兩地,隻是不時見一次面,而在生命中的最後幾年陪伴他的是卡門。

關於波拉尼奧的私生活,特別是他和這兩位女性的關系,從來都是一個謎。他的朋友們不清楚,而卡門和卡羅利娜也絕口不提。

其實在波拉尼奧去世後,卡門和卡羅利娜也常常陷入糾紛之中。不過每次都是卡羅利娜獲得勝利,因為她從來都是波拉尼奧名義上的妻子,以及遺囑的繼承人。波拉尼奧堅持把自己出版圖書所有的收入給這位婚後分局多年的妻子,一方面可能是為瞭孩子,而另一方面也許是為瞭踐行一個男人的責任吧。

波拉尼奧原本打算把《2666》分成五本出版,這樣才能獲得更多的稿費,而且人們也不會輕易買入一本一千頁的大部頭。但在好友伊格納西奧·埃切瓦利亞的幫助下,《2666》得以以整本出版。

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他仍然瘋狂地寫作,瘋狂地抽煙,懷裡摟著自己心愛的女性。他仿佛又是當年那個一腔熱血的青年。

2003年7月15日,他在西班牙佈拉內斯的那個房子裡永遠的死去瞭。


在他死後,《2666》出版,這為他贏得瞭舉世稱贊,也有無數人惋惜這位作傢的英年早逝,就像他們在1960年做的那樣。這本書也因為別具一格的名字和一千多頁的誇張厚度吸引瞭人們的註意。

他出名瞭。他受到無數的吹捧。他被拿來和馬爾克斯比肩。

但是又有誰知道現實以下主義呢?又有誰知道那群在拉美荒蕪的大地上流浪的年輕作傢呢?又有誰知道波拉尼奧除瞭《2666》和《荒野偵探》這兩本獲獎作品外還有很多很多刻骨銘心之作呢?

又有誰讀波拉尼奧是真的感同身受而不是僅僅為瞭以小眾來顯得自己品位高雅的呢?

波拉尼奧被寵物化瞭。波拉尼奧這樣,凱魯亞克、杜拉斯、博爾赫斯、昆德拉也一樣,變成文藝青年們的文學寵物,活在他們的照片之中。

太多太多的人為瞭讀書而讀書。這不斷地提醒我們,那個時代真的已經結束瞭。

一個作傢最怕的不是不出名,而是不被理解。

在《花花公子》所刊登的波拉尼奧人生最後一篇訪談中,他說瞭這樣的話:

“讀者本身就感動我瞭……我為那些閱讀科塔薩爾和帕拉的鋼鐵般的年輕人所感動,就像我閱讀它們並打算繼續閱讀一樣。我為那些頭下夾著一本書睡覺的年輕人所感動。書是世界上最好的枕頭。“

他當然還是當年那個為文學狂熱的年輕人。那個逃學去讀書寫作,為政治動蕩中死去的人們哭泣,和朋友一起掀起叛逆大旗的年輕人。

但那樣的時代已經過去瞭。

或許這才是波拉尼奧站在邊緣的原因:他不願被這世界同化,但又不舍得放棄這個世界。所以在他的小說裡我們才能看到自己失去已久的理想主義。

“我們不會停止閱讀,即使每本書總有讀完的時候,如同我們不會停止生活,即使死亡必將來臨。“

這句現在已經爛大街瞭的話,結合波拉尼奧的一生來看,竟是如此的可悲。

波拉尼奧的死,意味著一顆理想主義流星的離去。但好在他的光曾照過地球。

他的作品,就是我們的護身符。

(2021年12月6日)

參考文獻:

《波拉尼奧的肖像:口述與訪談》 [阿根廷] 莫妮卡·馬裡斯坦 著,鹿秀川 譯 南京大學出版社 2021年7月第一版

最後的訪談,《花花公子》,墨西哥,2003年7月

“文學不止由字詞構成”,《首都》,聖地亞哥,1999年12月

《荒野偵探》 [智利] 羅貝托·波拉尼奧 著,楊向榮 譯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8年10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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