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世的希望——《旋轉少女》世界的再考察

我的前一篇文章平成的TRAIN-TRAIN——《旋轉少女》和色彩斑斕的世界的結語部分,談到瞭一種希望。我這樣寫道:

這段文字中,我談及瞭一種希望,它是偶然的、沒有根基的,聚焦於個人在共同體中的貢獻和共同體之間的相互理解。它在《旋轉少女》裡出現,並被我認為是現實世界所需要的希望。

不是《旋轉少女》截圖

降神(僟悈夅鉮,她號沒瞭不@瞭)讀後,認為我的這段文字有點“小佈”(小資本主義)。當時,我為自己做瞭辯護,理由是在這個混蛋世界上我們沒什麼更好的東西可以期待瞭。現在,我承認降神的指控屬實,自己的辯護無效。

有錯要認錯,挨打要立正。我需要重新解讀《旋轉少女》獨特的世界,並回答兩個問題:一,為什麼我想要的希望是“小佈”的?二,排除掉這種希望,我們應該期待什麼?

色彩斑斕不一定美

《旋轉少女》片頭,對世界背景(日本動畫老毛病,日本=世界)的描述是這樣的:

《旋轉少女》中,日本的各地獨立後都在極力發展弘揚自己的特色。所澤把總統府建成瞭一隻大茶壺,名古屋把每棟樓的簷角都裝上瞭“鯱”,東京舉行著全年無休的Always Comima;在名古屋被食物“砸”中就要進店吃天婦羅飯團,進瞭東京就要穿上黑鬥篷cos裝。想飚摩托車就去三重縣,喜歡搖滾就去京都,宅到深處就去東京。這是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無論你喜歡什麼樣的生活,都能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

可是,這個看似自由的世界裡,人唯獨不能做一個“平庸的普通人”。這個世界提供瞭繽紛的色彩,同時也要求人們染上某種色彩。所澤的總統府可以建成大茶壺(狹山茶),可以建成龍貓(トトロの森),甚至可以建成烤團子,唯獨不能建得毫無特色。因為“沒有顏色”是這個世界一致討厭的顏色。

所澤總統府

“畫一幅畫,紙上不能留有一厘米空白!”——色彩斑斕的世界如此發令。

《旋轉少女》的世界將德國社會學傢安德雷亞斯·萊克維茨所說的“獨異性社會”發揮到瞭極致。萊克維茨這樣描述獨異性的社會:

而《旋轉少女》中的種種團體,就是萊克維茨的敘述的“新共同體”:

在現實世界中,“新中產”是秉承獨異性的主力人群。在《旋轉少女》的世界裡,秉承獨異性的是——所有人。這個世界裡的人們,不分出身、不論地位,都成瞭“新中產”思想的信徒。

“小佈爾喬亞”說的就是對資產階級意識形態毫無反思。除非這個世界裡已經沒有底層,人均中產起步,不然它就和現實世界一樣,存在被資產階級意識形態迷惑的“精神小資”。如果人們都已經足夠富裕,大傢都是貨真價實的小資,這個世界才可能稱得上美好。在沒有“大政府”實施高稅率的福利社會,甚至沒有全國性協商機制,僅靠自警團和小規模產業的條件下,很難想象一個“純小資社會”會自發形成。決定社會形態的重要因素——經濟,在片中被遮蔽起來瞭。

沒關系,動畫片會談到經濟,那才叫奇怪

“獨異性”是《旋轉少女》世界最大的特色,它一邊壓制“無個性”,一邊把小資思想作為大傢整齊劃一的底色,讓所有“有個性”的人一同決定什麼是“無個性”。而我們甚至不知道,大傢是不是都有“有個性”的底氣。這是《旋轉少女》的世界裡隱藏的矛盾。

然而,即使這個世界的人們都足夠富裕,它仍然是一個小資的世界——人們對自己的希望、對世界的希望,都迷失在瞭世界色彩斑斕的表象中,失去瞭對色彩之下的畫佈的反思。這個所有色彩都奠基其上的畫佈,就是社會的經濟政治結構。不談對畫佈的希望,隻談對顏色的希望,就是一種小佈的表現。

昂貴的希望

《旋轉少女》裡的人們,對自己和世界的希望是什麼樣的?借用片名《THE ROLLING☆GIRLS》的簡稱“滾女”,將它們稱為“滾女希望”吧。“滾女希望”的內容可以分為3點:

滾女希望1:我希望自己找到一個或多個共同體,它們能給我歸屬感,讓我願意為共同體和共同體中的其他人做貢獻。

滾女希望2:我希望能為自己所屬的共同體做更多貢獻。

滾女希望3:我希望不同的共同體之間減少對立和沖突,我能認同的更多的共同體,至少是和更多的共同體和諧相處。

其中,滾女希望1和滾女希望2是“共同體內”的,滾女希望3則涉及共同體之間的關系。

人類是群居動物,我們本能地喜歡和自己“相似”的人在一起,組成各種共同體,並為此感到愉快。傢族、宗教、地域、民族形成的共同體是最常見的。不過,共同體也可以因為很微不足道的事形成:喜歡某個明星,愛用某個品牌的產品,擅長對政治侃侃而談……“抱團取暖”的本能,使人得以逃避孤獨。滾女希望1和滾女希望2是尋找和融入共同體的希望,很接近本能。

《旋轉少女》裡的角色們也遵循著這樣的本能。 “日吉町Propellers” 以地域聚集, “鴨川ROCKERS” 以愛好聚集, “舞姬DOSUDOSU” 以身份聚集。每個自警團都團結友愛,共同行事。片中主角森友望未,也力所能及地清潔街道,認真地為共同體做著微不足道的小事。

望未(中)和日吉町Propellers成員(右)清潔街道

滾女希望3看起來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們沒有理由不去避免沖突。如果將所有人類看做一個最大的共同體,我們沒有理由耽於內耗、放棄發展。《旋轉少女》中的打鬥從來沒有造成人員死亡,大傢總是在沖突發展到不可收拾之前達成理解。《旋轉少女》的劇情不僅讓人覺得“這樣很好”,還讓人覺得“不可能比這更好瞭”。

大傢聚在一起,各自為共同體出力,難道不好嗎?無論來自哪個地方,無論從事什麼職業,無論愛好什麼事情,無論信仰什麼宗教,大傢和平相處,難道不好嗎?

不是《旋轉少女》截圖

——好,但不夠好。因為這一切,隻在《旋轉少女》的世界裡起效。

我們應該註意到,滾女希望3的實現之前,有一個浪漫的設定:上層階級突然消失。那個值得向往的世界,並不是僅僅因滾女希望實現達成的。

如果我們在現實世界中期待滾女希望3的實現呢?

3個滾女希望都涉及到共同體。我之前將滾女希望移植到現實中時,忘瞭問自己:你說的這些共同體,是什麼共同體?

《旋轉少女》的共同體,就是各地的自警團。這些自警團沒有森嚴的等級,絕大部分不收稅,維護著地區的治安,組織大傢喜歡的活動。但現實中並沒有自警團。關掉《旋轉少女》,瀏覽知乎的你,遇到的共同體可能是這樣的:恩怨復雜的傢族,同學間的小團體,校園霸凌活動成員,關系不太好的宿舍,壓榨員工的企業,靈修愛好者協會,一群沙雕網友。你可能還見到過不諱言暴力的極端種族、宗教組織。

你大概不願每天上班前跳段舞,訓個話,滿滿正能量,打足雞血上班。你也大概不願靠默許霸凌讓自己免於孤立。不是所有共同體都能滿足滾女希望1,給人歸屬感。所以,不是所有共同體都滿足滾女希望2,想讓你為它做貢獻。為一些極端共同體做貢獻,反而會違背滾女希望3。

表面上看,這隻是個共同體選擇的問題。“我當然知道有些共同體不好,我會好好選擇的。這樣就可以瞭吧?”

——不,還不可以。

假設你選擇瞭一個能滿足全部3條滾女希望的好共同體。你的生活會很精彩、充實,你有歸屬感,你有想做的事情,你有“LOVE&PEACE”的美好願望。

但隻是你。

不是《旋轉少女》截圖

很多人的生活不好,並非他們選錯瞭共同體。他們可能是兩班倒的工人,可能是貧窮的山區農民,可能是戰爭難民,可能是極端宗教傢庭的成員。底層人民不單物質上是匱乏的,精神上也是匱乏的。他們沒時間也沒水平欣賞幾十分鐘的交響樂,隻聽得懂方言演唱的惡俗山歌。一個好的共同體,不如一夜安眠、一頓飽餐、一份額外的收入那麼誘人。對他們來說,滾女希望是昂貴的希望,遙遠得有點虛幻。先是食物和飲水,然後是衣服、藥物、住處、睡眠……這個列表中,“加入一個好的共同體”排得很遠。

社會遠非自由,它有著結構上的、根本的缺陷。如果說有一個共同體能夠修補這個缺陷,那他們一定是——革命者。

不是《旋轉少女》截圖

隻能是革命者?

《旋轉少女》讓上層階級沒有理由地突然消失,未必是足夠讓世界美好。 這個新世界裡會不會誕生新的“上層階級”,我們不知道。但“上層階級突然消失”的設定至少有點新意,跳出瞭民主政治和自由市場構成的“全球普適性解題方法”。這個解題方法從來不能解決根本的問題,就像用“We the people”要求加州獨立,就像用反托拉斯法案限制巨型企業,就像割韭菜。割一茬,長一茬。這個韭菜的根,是殘酷無情的資本邏輯。

不是《旋轉少女》截圖

隻要資本仍在冷酷地運作,它就必然地帶來不幸。不幸不一定像缺衣少食這麼直觀,它甚至會偽裝成幸福的樣子。比如,連鎖理發店的店長都希望本店的業績好看,業績壓力向下傳導的結果就是每天正能量滿滿的跳舞和訓話,讓員工形成畸形的“理發店是大傢庭”認同。連鎖店還會告訴員工,隻要努力,就能高薪,就能當上領班,成為店長,成為區域經理。像這樣,讓人覺得自己已經很幸福,告訴人一條“更幸福”的路,人就很容易放棄思考:在這個“大傢庭”裡我真的幸福瞭嗎?那個像二次函數曲線一樣的“晉升路線圖”究竟提供瞭多少機會?我累瞭,我可以抽煙,可以玩手機。我不管瞭。

不僅是理發店的Kevin老師,在資本的支配下,每個人的生活都無處可逃。歡迎你參加公司團建,歡迎你在知乎上搜如何升職加薪,歡迎你為外賣小哥的服務打分,歡迎你學點python,歡迎你刷小視頻,歡迎你吃獨特地道的美食。你交到瞭夥伴,你獲得瞭生活的希望,你做瞭認真的評價,你註重提升自我,你沒有忘記娛樂,你還有自己的愛好。你感受到瞭公司的溫暖,你給知乎月薪3k的運營專員創造瞭工作內容,你和外賣平臺一起享受當監工的快感,你成為瞭一個更能下蛋的母雞,你用15秒悲歡喜怒的刺激給自己補充活力,你成為“本真生活”這一當代奇觀的演員。

然而資本傢不過是“人格化的資本”,和勞動者一樣是資本統治下的動物

如果有獄卒和典獄長,牢內的人還可以討價還價,改善一下獄中生活;但如果全世界的人無一例外地都被關起來瞭,那就沒有拆監獄之外的辦法瞭。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需要的是革命者,而不是談判傢、改良者。

溫習一下:“小佈爾喬亞”是對資產階級意識形態毫無反思。滾女希望犯瞭小佈爾喬亞的病,是因為它沒有意識到不同階級接觸到的共同體很不一樣,隻從自己(中產階級)的角度思考。而且,作為最大共同體的“全人類”,正處於資本的統治之下。要擺脫小佈的毛病,必要持一種新的希望。

結語的重寫:此世的希望

我們被宣判為歷史的路人、無名的石子,但有自己想做和可能做到的事情。這些事情中,有的超出瞭個人的喜惡,值得所有的人在所有的時代反復不斷地嘗試:在其他人說“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這根本不是個問題”、“這個問題太復雜瞭”的時候,懷著真誠而非榮光的幻想,去發問、閱讀、請教、思考;在沒人說“可以的”、“就這樣”、“這樣就好”的時候,將現有的評判事情的框架置之不顧,去貫徹自己的“善”;在其他人說“你挺好啊”“怎麼啦”“有必要嗎”的時候,用昨天的自己想象不到的話語,去批評自己。

這是我們關於世界的希望——希望有超乎我們想象的事發生。這裡沒有什麼哲學的、邏輯的或是社會學、生物學的論證基礎。相反,這樣的事情在發生前都會被理解為不可理喻之事。它不是超歷史的,但它在歷史中無法預料。

從《旋轉少女》所給予的溫柔世界中醒來,“mob”們所面對的現實壓力太過令人窒息。如果有人對我說,“隻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我不會相信。再多義務掃雪工也阻擋不瞭暴風雪的到來。我們希望的事情就跟阻擋暴風雪一樣無法想象,但這不意味著沒有人能夠做出這樣的事。

現實中的“mob”們每天都活在“保證”裡,我們所做難以超出我們所想,而我們的想法與這個世界一樣平庸。“隨機”地坐上公交車,再“隨機”地下車,看似逃離瞭自己的世界,其實到達的地方同樣是個公交車站。隻有在公交車半路故障停車的時候,隻有在我們所無法想象的事情“就那樣發生瞭”的時候,我們才有機會在直面未知的恐慌中更新自己的認知。

“願我們有幸見證世界的黑夜,以及黑夜之後新的日出”——盡管這聽起來是全然的荒誕和不知所雲,但如果你需要點能被稱作希望的東西,我還是會兜售它。不論這場黑夜出現於政治、經濟還是文化,我們都願意稱它為——革命。

不是《旋轉少女》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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