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柔》

我媽從外面買瞭一盆野橘樹,放在瞭院子裡。它已經長出一米多高,看起來蠻茂盛,還帶著許多金黃色的小橘子。

我試過,這些橘子隻能看不能吃。

因為隻能看不能吃,所以這一盆顯得尤其美麗,因為它既有綠葉又有果實。我想別的果樹也會如此,如果人們不去伸手采摘的話。

小樹一米多高,跟我小的時候差不多,這句話有點賣巧,因為每個人小時候都會經歷這麼高的階段。

我要說的是,小樹在微風下搖曳,溫柔而又美麗。讓我想起瞭小時候的那段時光,當然不是想起自己,我充其量就是墻腳那塊光禿禿的石頭,我所想起的是那時候的同桌:一個可愛的小女孩。

我的同桌大傢都叫她小柔,小名聽起來甜甜的,其實大名更甚。按當時的想象力來比喻,就像在吃蛋糕的時候,中間那層流過的蜂蜜。

她那時蠻瘦,白白凈凈的,走起路來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倒。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她留瞭兩條長長的馬尾辮。

她的頭發又黑又長,如果直接梳下來的話可以散得很開,會比現在更好看。但是她不管,就是要束成兩條馬尾辮,她還大聲地跟我說:“你管我呀!”

我以為,馬尾辮是在保持平衡吧。

她說話的時候並不總是那麼大聲,特別是和我坐一起之前。細聲細語的,一點也不著急。後來班級調位,她成瞭我的鄰居,一切都開始改變瞭。

雖然她叫小柔,可是她口齒伶俐,腦袋聰明的很。我那會有時也像她一樣安靜,半天都不說話,但可能是因為真的傻。

也許是這樣,她總是對我說:“你是不是有點傻?”

不過這都是後話瞭,剛成為鄰居時,我還是比較正常的,但小柔卻很不一樣。

那時候除瞭上課,大傢都有自己的興趣愛好,男生大約是喜歡四驅車,寵物機之類。而女孩子就喜歡圍一圈討論小秘密,然後買各種各樣好看的小東西。

小柔也不例外,那時候兩人共用一張桌子,在我們這裡就體現得更為清楚。我這邊可謂是黃天黑土,一派艱苦的勞動階級景象:散亂又粗糙的課本,塑料殼的圓珠筆,還有幾張亂七八糟的稿紙。而越過瞭國境線,完全就是另外一種景象,可見吾國之貧瘠,他國之昌盛。

那時候上課發呆,總想象著桌上有一群小人在打仗,打著打著就打到瞭小柔那裡,將士們紛紛放下武器,就好像進入瞭世外桃源。

小柔幹幹凈凈的,課桌上也是一樣。書本擺放得整整齊齊,都用粉色的書殼包好,書角一點也沒有卷折的痕跡。同樣過瞭很久,大傢的書上都記滿瞭密密麻麻的東西。打開我的書簡直就是鬼畫符一般,而小柔的書上筆記整齊有條理,摸起來還跟新的一樣。

復習時我常常抄她的書,感嘆這人一定在傢偷偷練過字,她總拿這事嘲笑我:“你寫得龍飛鳳舞,自己能看得懂嗎?”

我就說:“當然能看得懂啦!就是寫的雞飛狗跳我也看得懂!”

這時她就咯咯地笑。

我這話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自己寫的字,就算是歪歪扭扭,醜出瞭天際也還是能明白的。看別人再好的字都需要認,看自己的鬼畫符卻掃一眼就行瞭。這是因為自己最瞭解自己吧,誰會自己和自己過不去?所以人如其字也不是沒有道理。

後來我下瞭狠心去練習,寫完瞭足有幾十本的帖子,終於手指上都磨出瞭繭子。換來的是動筆的時候,別人總會誇上那麼幾句。我想起來也許應該拿給她看看,卻沒有機會瞭。

這時我才知道,原來人真的會跟自己過不去。

那時候零花錢不多,大都和小胖他們吃掉瞭。小柔傢好像比較有錢,但她不怎麼吃零食,倒是喜歡買一些精致的小東西。

所以說,我腦中的將士們越過國境線,看到的不僅僅是整齊劃一的粉色城墻,還有各種散發著香味的小寶貝。

比如說,木頭制的文具盒,上面刻著一排排木制的小花紋,散發著淡淡的清香。它分為上下兩層,每一層都是可以自由拉出的小抽屜。最頂上合著一塊可以翻轉的小黑板,可以用小粉筆畫東西,還有特制的迷你黑板擦。

我當時的文具盒是一個鐵質的蝙蝠戰車,但是在小柔面前,覺得並不拉風。

還有那種軟軟的,各式各樣的小發卡,如果把它們都拿出來,一定可以把桌子變成一個花園。小柔有許多的發卡和頭飾(我分不清楚叫什麼),其中以花朵居多。但她並不經常拿出來,都放在書包裡,或者是借給別的女生戴,所以我數不清到底有多少。

小柔的頭發濃密,很戴得住這些東西。她經常拿出一兩個放在桌子上,沒事的時候就看一看,有時還戳我一起看。我看不出什麼名堂,隻覺得好像那裡真的長出一朵花。

唯一一次明白過來瞭,那次是冬天,教室裡不是太溫暖。小柔的頭發上別瞭一個暖黃色的小發飾,我扭過頭去看,這不是向日葵嘛!

我就問小柔:“戴這個是不是會發光發熱啊?”

小柔卻瞥瞭我一眼,然後又笑著說:“是不是很好看?”

我沒有回答她,因為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我上學比較早,不是太理解好看和不好看的區別,或者有瞭那種感覺卻不一定說得出來。

要是放現在,肯和我說話的女孩,我都認為是好看的。

那時候也無法理解,隻記得剛開始的時候,小柔總是喜歡和我一起回傢。我們並不總是順路,一開始她將就著我,後來我就將就著她瞭。因為她總是要請我吃東西,而我比較好面子,這種“嗟來之食”怎麼能接受呢?

其實平心而論,我還是接受過幾次的。所以後來就不願意讓她再繞路,也算是一種回報吧。

小柔的皮質小書包也放在課桌下面,上面系著棉絨的小玩偶,它們不是很安分,總是從裡面探出頭來。這些我也很清楚,因為她時常把書包塞我這裡,然後在自己的課桌裡裝一些別的東西。

她的桌上還放著一個機械制的轉筆刀,在那個小刀還在風靡的年代,這可以說是一項偉大的產品瞭。但她不常常把它放在桌上,偶爾在外面也是忘瞭拿,而且用瞭沒多久就拿回傢去瞭。我問他為什麼?她總是笑笑不說話。

此外還有許多不知名的,精巧的小玩意常常出現在桌子上。她有時會開心地跟我說,有時又開心地不跟我說。無論如何,我的士兵們看到瞭這一幅場景,一定嘆為觀止,會紛紛棄戈屈服吧。

但是我沒有屈服,仍然是一個快樂的小同桌,就像那塊角落裡的石頭,不諳世事。

所以小柔說,她要改變我。

前面說,小柔說話總是細聲細語的,盡顯女孩子傢的溫柔之態。但坐到我旁邊以後,花瞭幾天時間就摸清楚瞭我的底細,開始不那麼平靜起來。

我也知道,小柔其實不柔,她是個很要強也很渴望自由的女孩。但她的傢教好像挺嚴,不允許她看起來瘋瘋癲癲的。

所以尤其是周圍沒什麼人的時候,她總是偷偷掐我一把,然後開心地說:“你疼嗎?”

其實一點也不疼,她根本就沒使力氣,那感覺就好像貓的爪子搭在你的身上,但按照劇情的套路,我還是要無比誠懇地說:“疼”

演技之深刻,有時候我都難以分辨,這時她也會說:“好啦,好啦,你別裝啦!”,然後遞給我一支鉛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小柔愛上瞭買鉛筆,而且都是那種花花綠綠、各種形狀的鉛筆。那時候她的文具盒塞得滿滿的,其中有一半都是這些東西。

照她的話來說就是:“這些又不貴,而且蠻好看的呀!”

那些鉛筆可謂是五彩斑斕,有著各種各樣的主題。稍微離得遠一點,根本分不出這是一隻鋼筆、圓珠筆、還是什麼其他的東西。就是想不到原來這是鉛筆,因為鉛筆不會做得這麼精致。但更想不到的是,那個拖著流蘇,頂著米奇賣萌的東西,竟然真的是一支鉛筆。

不知道她是在哪裡買的,也許是在學校的後街吧,那裡有一傢店,常賣比較特別的東西。但聽說都是一些小女生的玩意,對我們不是很適用,所以就沒有去過,因為這與我無關。

與我有關的是,她總是削好瞭一支,然後塞到我的手裡說:“喏!你拿著寫!”

說實話,有一些確實太女生,而我也不怎麼喜歡用鉛筆。中性筆多方便啊,一直寫啊寫,還不用削來削去的。但她不同意,就一定要我用,除瞭要交作業的時候。

一開始當我面露難色的時候,她就用眼睛瞪我,她的眼睛很標致,瞪起人來更加有氣勢,讓人不敢多看。所以我就隻好委曲求全,她卻突然一笑說:“嚇你的啦,別害怕”,然後換瞭不是那麼女生的一支給我。

所以那段時間,除瞭交作業以外,她全權承包瞭我的寫字工具。因為交作業老師不準用鉛筆,否則也難逃一劫。

那時候我的坐姿不是很標準,經常寫著寫著,手背就把鉛墨糊瞭一大塊黑,而且我寫字不是那麼好看,鉛筆用著用著就會變得很粗,就更不雅觀瞭。

她看到瞭總是嘟著嘴說:“你看你寫的都是什麼東西呀?”

我說這不能怪我,因為鉛筆芯用著用著就變粗瞭。

這時她又很興奮,然後拉著我的手說:“沒關系,跟我說呀,我可以給你削”

然後又不是很興奮,好像很小聲地問我:“有沒有什麼感覺?”

那口氣好像做瞭偷偷摸摸的事,但我確實沒有什麼偷偷摸摸地,就回答她:“好像沒有吧”

然後她就扭過頭往窗外看,天空懸著一塊塊巨大無比的白雲,那是夏季裡天空的水汽凝結而成。白雲越大,天空就越渺小,這感覺很夢幻,不像是發生過的事情。

所以她說:“這真是世上最好看的景色”

我看她看著雲,好像也說瞭同樣的話,但記不大清瞭。

她喜歡看雲,看雲的時候很安靜,還喜歡讓我一直寫東西,這時候她就可以有機會來削鉛筆。

她說以前用慣瞭自動鉛筆刀,從沒發現原來削鉛筆有這麼大的樂趣,所以你快快寫,不然我多無聊呀。

小柔就是這樣的女孩,有時她也發瞭楞,眼巴巴地看著某個地方,心事重重的樣子。

小柔總是催促著我快快寫,而且我也很配合,所以密密麻麻地記瞭一本又一本。那段時間成績突飛猛進,我想與這並不是沒有關系。

但除瞭心事重重以外,小柔的臉色卻越來越蒼白,好像是生瞭什麼病。我那時候很傻,總以為有什麼事情不必去問,她一定會跟我說的。

我想到瞭小柔其實並不柔,隻是沒想到小柔為什麼叫小柔。

她手中的那些五彩斑斕的筆,以可見的速度被我消耗著,她自己卻不大用,不光是這些,就連平時上課也不大怎麼動筆瞭。

我私下裡問她怎麼瞭?她總是笑著說剛剛走神瞭,然後又用手扶住額頭說:“沒事,就是有點暈”

小柔的成績本來就蠻好,光是靠著以前的積累就很厲害,所以這些對她並沒有大的妨礙。對她沒有妨礙,也許就是最大的妨礙吧,因為大傢什麼都沒察覺到。

大傢都沒察覺到什麼,隻是經常放瞭學,她說很累,想要休息一會再回傢。

我就說好,那我陪著你。

那時候值日生放學後打掃教室,總是迫不及待地掃地揮舞著掃把,把整個教室裡弄得烏煙瘴氣。我怕這些灰塵嗆到小柔,總是跟他們說,你們先走吧,等會我來掃。

他們總是驚呼一聲,然後扔瞭掃把,背起書包就往教室外面跑。

所以我把板凳一個個放起來,再輕輕地用掃帚把教室裡掃幹凈,然後再把板凳一個個放下來。小柔就一個人趴在桌子上,用胳膊枕著頭,安靜極瞭。

有一次出門倒垃圾,回來的時候發現小柔在默默地哭,我趕緊把東西放下,過去問她怎麼瞭。她聽到我的聲音,就抹抹眼淚說:“沒什麼啦,逗你玩的”

後來她又哭瞭起來,說:“我以為你撇下我走瞭”

有時候天氣好,長河落日,夕陽低垂。有許多細碎的光線和陰影都投放到屋子裡來,照亮瞭空氣中浮動的微塵,照到瞭小柔身上。

那一刻我忘記瞭她所說過的白雲,腦海裡全是一種洶湧澎湃的情緒。教室裡全是光線和陰影,我知道那叫做光陰,但我所有的情緒不因為光陰,隻是因為那個趴著的人。

小柔也察覺到瞭什麼,臉色不是很好,然後眼巴巴地看著我說:“我…突然覺得很孤獨”

我不知道怎麼接話,就強笑著說:“孤獨呀,那陪我來掃地吧”

這時小柔也笑笑,慢慢背起書包說:“我們回傢吧”

小柔的書包裡已經沒有什麼東西瞭,她總是在路上說有很不好的預感。我就要把她的書包拿過來,她卻死活不肯讓我幫他拿,還說:“不要拿啦,沒看到我一身的力氣嗎?”

小柔的眼睛很好看,瞪人的時候更是有韻味。但她現在瞪一次人好像要花費很大的力氣,所以我就不怎麼搶她的書包。

有一次快到傢的時候,她突然走路有點軟,我見狀連忙扶著她,女孩子的身體特別柔軟,這就是小柔。

但那次我急壞瞭,連忙問她怎麼瞭?她卻突然笑著說:“逗你的啦!你看你急什麼呀!”

我站在那裡舒瞭一口氣,臉都紅瞭。

小柔突然又問我:“你說我們上瞭中學,還能這樣一起回傢嗎?”

我那時候語氣無比堅定,是為瞭給她打氣,就回答說:“當然啦,除非你碰到瞭大帥哥,不願意跟我一起回傢瞭”

她就捂著嘴笑瞭,溫柔地說:“怎麼會!我是那樣的人嗎?”,然後就擺擺手走回瞭傢。

她說話是那樣的溫柔,我後來才知道,也許那時她已經沒什麼力氣瞭吧。

不知道和小柔以後還能不能一起回傢,第二天早上我還坐在座位上想,旁邊是空蕩蕩的板凳。小柔沒來上課,也許是感冒瞭,那時候病毒正在流行,班裡不少人都開瞭假條。

我的心裡有點忐忑不安,但想想教室裡空著那麼多座位,心裡也就釋然瞭。小柔雖然堅強,還不允許她生病嗎?

直到大傢陸續歸來,小柔的座位上卻還一直空著,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後來我收完一摞作業,跑到辦公室裡問班主任小柔怎麼沒有來,班主任大概也不知道情況,隻是說:“傢裡給她請瞭假看病,估計過幾天就回來瞭吧”

“估計過幾天就回來瞭”,我心裡總是重復著這一句話回瞭傢,班主任都說她過幾天會回來,問題應不大吧?

但過瞭一個星期都沒有看到她的人,還有同學在議論說她好像得瞭什麼病,這些我都聽在耳朵裡,但是很不敢相信。

很不敢相信,那個頭上別著向日葵發卡的小女孩,會得一種什麼樣的病。

她像陽光一樣燦爛,也和白雲一樣純潔。

終於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來到瞭小柔傢的門口,準備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她爸爸或媽媽開門的話,我就說是班裡派來慰問的吧。

可是我敲瞭幾下,打開門的確是一個上瞭年紀的阿婆。

她腿腳好像也不是蠻方便,就拄著拐杖問我:“小孩,你找誰啊?”

我就趕緊說我是來找小柔的,還說是班裡派來慰問的。

但我剛說完前半部分,阿婆就嘆瞭口氣,用手抹瞭一下眼角說:“唉,找小柔啊”

她說完這些,我的心像是被石頭重重砸瞭一下,知道事情變得糟糕起來。

阿婆讓我進去,我們又簡單地聊瞭一會,大約知道瞭小柔現在的處境。

聽她說,小柔有一種和腦袋有關的遺傳病,現在在大城市接受治療。阿婆年紀大瞭,含含糊糊地也不知道是哪裡,她看起來狀態不好,我就不敢在打擾她,離開瞭那裡。

一路上我幾乎是扶著墻回傢的,還好路上的小巷多,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麼走回去。一路曲曲折折,天好像很黑,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回傢的時候,鞋子濕瞭一隻,不知道什麼時候踩到瞭路邊的小溝裡。我媽拎著鞋問我,怎麼這麼不小心。

我沒有說話,撲倒她的懷裡哭瞭。

那年我12歲,媽媽看我哭瞭,就沒有再揍我。

往後就一種漫長的等待,等待上課鈴的到來,等待下課鈴的到來,等待長河落日,繁星滿天。就是等不來小柔的消息。

我的學習狀態不是很好,因為一直希望小柔的狀態能夠好起來,我想她也許已經出院瞭,正在修養吧。

終於有一天,在教室裡上課的時候,收到瞭一封來自上海的信。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收到信件,果然,打開以後是小柔清秀的字體。信上的話不多,但我見瞭卻幾乎要哭出來,信上說:

我現在很好,正在上海治病,等我回去以後,要記得一起上學呀!

看完瞭這些,我就把它小心地夾在瞭書裡。小柔說她很好,那一定就是很好瞭。我開開心心地回傢去,完完全全想不出有什麼問題。

我還學著寫信,往寄過來的地址寄瞭回去。我在信裡說瞭很多的話,從同學到老師,再到學校裡發生的事,還有我每天都幫她擦桌子都寫瞭進去。

我還說,放暑假的時候我一定會去看她。

我想要說的話很多,以至於寫瞭密密麻麻的一小沓。我想寄信本就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三言兩語怎麼夠呢?

直到把信件投入郵箱的那一刻,我好像才意識到,小柔的信裡為什麼隻有短短的幾行字。

又是一陣漫長又焦急的等待,我終於收到瞭第二封信。

這封信裡的內容比上次多瞭一些,但幾個字以後字就變得潦草起來,我知道這後面都不是她寫的瞭。但是沒關系,我還是認認真真地看瞭幾遍。

信裡小柔說感謝我能給她回信,她其實現在很不好,尤其是不能見到光,這樣她的頭就會很疼,還有整天都躺在床上,渾身沒什麼力氣。

小柔還說她很想回來上課,這次畢業考應該是去不瞭瞭。

小柔最後說你千萬不要來看我,我的頭發都剃掉瞭,樣子很不好看,你敢來的話我就跟你翻臉。

然後最後是歪歪扭扭的一個笑臉,下面寫著:勿回信。

我看到這裡,心裡無比的難過。

不知道為什麼命運要這樣對待她,以一個孩子的口吻去質問世界:生活的本質是嫉妒嗎?嫉妒美麗和善良的人?

我那時候先是難過,後來又是憤怒,最後失去瞭所有的情緒,對著天花板發呆。

我在想,小柔真的是小柔吧。

但也許還有機會,這世上總是有奇跡發生不是嗎?

我帶著這種情緒昏昏入睡,做瞭一個很長的夢,夢裡小柔默默地削著鉛筆,我在旁邊不停地寫字。在夢裡我仿佛包攬瞭全班的作業,一支又一支地奮筆疾書,小柔開心地拿過來,然後笑著說:“你看你!就不會省著點嗎?”

這一場夢很真切,也很漫長。

這一夢後,我再也沒收到過她的信。

時光荏苒,特別是在人生長得最快的時候。一切事情都是那麼的美麗,就像透過樹林灑下的點點陽光,一切事情又因為過於美麗,導致它們如光影般虛幻。

青春的殘酷不在於匆匆,而是在於開始懷疑它真實性的那一刻。回首望去,我常常懷疑很多事情,懷疑一切是否真的發生過,如果不是它們留下瞭不可磨滅的印記。

我是一個生來帶著迷茫的人,不知道是因為走得太快或者太慢,沒對上生活的步伐。

許多年後的一個假期,我在街上面閑逛著,偶然繞到瞭小學後面。那時它經歷瞭幾次改造,已經變得更加莊嚴和現代化,完全是另外一個模樣,除瞭操場後面的小鐵門。

而後街的許多商傢,經歷瞭搬遷升級,也與以前大不相同。至少那個賣漫畫書和遊戲王卡的胖老板,我很久都沒見過他瞭。

走在路上,拖鞋“噠噠”地響著。我的影子比我更迫切地走在前面,大約是勾起瞭什麼回憶吧。它走在前面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因為它不怕濺上污水和粉塵。

因為後街有一傢小店在裝修,電鉆和馬達的聲音轟鳴,那地方塵土飛揚,不久就會成為一個大店。在那之前,許多礙事的商品都被堆到瞭外面。

我不想頂著一頭白灰回傢,就準備從前面繞過去。但大步向前跨去的時候,身體卻停瞭下來,因為我在那堆被搬出來的貨裡,看到瞭很特別的東西。

那是一些看起來上瞭年代的產品,其實也不是很遠,大約就是我在這裡的年代。因為現在年輕人都喜歡說自己老瞭,是因為時代太短,變化太快吧。

在那堆儲存著時代和變化的小山上,堆著幾盒可愛的鉛筆,形態各異,五彩斑斕。很難想象為什麼會有人把它們做得這麼精致,這就是小柔買的那些鉛筆。

我看到它們被裝在盒子裡,而牌子分明是幾個俏皮的美術字:喜歡你

電鉆和機器的聲音在耳旁轟鳴,我呆立在那裡,他們沒註意到我,我也沒看到他們。

白灰色的粉末落瞭我一頭,也許落進瞭眼睛裡面,不知是誰的淚水奪眶而出。

隔壁的動靜聒噪極瞭,小柔的聲音卻好像突然出現。小柔的說起話來很潤耳,甜美又溫柔,還有著一股小小的倔強。

我想,她去唱梁靜茹的歌應該會很好聽,特別是那首《秋堡》的話。

她會唱:“有種地久天長叫守口如瓶”

但我就不行,我天生不怎麼會發音,如果我來的話,她一定會嘲笑我的吧。

她會拿著麥克風笑著說:“你看你,唱得什麼呀!”

但如果可以,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要從她的手中奪過來,接上下一句:

“喜歡你,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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