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城市價值 | 從長安到洛陽、北京,中國歷代帝王的定都哲學

凡歷史悠久的國傢,城市發展在歷史中舉足輕重。其不同階段,城市均有不同的價值,而且這價值是不斷變動的。總的來說,無非是政治、經濟方面的考慮,從而使地理上的城市蘊含價值。世代綿延,城市也因人的存在而生發出文化價值。中國歷史悠久,尤其如此。比如上海,在 17 世紀時還是一片荒涼,稱作漁村都算是誇大瞭,但後來因為東西文化碰撞,經濟交流,瞬間崛起。比如重慶,全是山,滿山霧,被稱“山城”,閉塞崎嶇,本來不是那麼顯眼,但因為抗戰時為臨時首都,政治上舉足輕重,於是名聞世界。比如大理,本來也是做過都城的,大理國以此為都城達 516 年,自大理國之後,也就很少有人註意瞭,直到近世旅遊興起,又進入人們視野。在中國古代,雄關重鎮,受影響最深的是政治影響。而政治視角又是以經濟和軍事價值作為基礎的。所以,凡能作都城的,必是多重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歷朝歷代,帝王們選擇都城,都是以此為基礎,後人總結前人經驗,知其興亡之因,從而鄭重選擇都城,久而久之,自然形成瞭一套原則,也形成瞭獨特的定都哲學。

中國幾千年來,大大小小的帝王,有男有女(比如武則天),加一起共有 559 個。377 個是皇帝,162 個事國王。如果從黃帝算起,到溥儀搬出金鑾殿為止,大約有四千六百多年,政權共 83 個。但這麼長時間,這麼多人,在定都選擇上,竟然出奇地相似。這不能不讓人相信古代帝王們心思在某一點上是相通的,他們彼此雖然征戰,有些覆滅瞭前朝,在都城選擇上,還是堅持前朝的定都哲學。我們把中國古代重要的都城,按為都時間長短列出來,便一眼能看出其中關竅。長安,也就是今陜西西安,是作都城時間最長的,共有 1100 年之久,從周到唐,歷經十餘代。其次是洛陽,共有 860 年是作為都城的。很長一段時間,洛陽是與長安並重的,比如唐時,它經常作為東都存在。北京,到現在依然是首都,中國古代為都城時間共 775 年,金元明清,均以此為都城。夏縣,這地方在現在山西,主要是公元前夏王朝在此建都,共經歷 440 年。南京,大大小小的王朝在此建都城的時間是 429 年。此後未江陵(419 年)、開封(349 年)、商丘(271 年)、杭州(220 年)、新鄭(205 年)。新鄭最古老,三王之世便做都城。但時間也是最短的。因為形勢變化很快。長安,則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孟子曾說得天下的三大要素是,天時地利人和。長安地處渭河流域,控關中地區,地理優勢非常大。而他不能再做都城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吐蕃兵勢的威脅,唐內部潰敗,經濟徹底癱瞭。所以,長安常常是文人墨客抒發思古之幽情的好地方。千年之久的長安,真的是讓人慨嘆“莫見長安行樂處,空令歲月易蹉跎”。甚至在明清之時,當時的都城已經是北京,但詩人們經常用“長安”代指“北京”。古代的王朝興起,最先是在黃河流域的,長安本就很近。但是,按理天子應該坐鎮中央,以地理上論,中心應該在河南中原大地。(按:如今中國地理上的中心是甘肅蘭州。)於是一個王朝建立時,必討論定都何處。最初大概有兩種意見,一是建都長安;一是建都洛陽。帝王和他們的知識分子參謀團為此非常糾結。最終的定論是,長安山河憑固,進可攻,退可守,比較安全;洛陽居天下之中,輻射天下,德化天下較為方便。

第一種考慮是防,以防為主的。因為中國自古所受威脅以西域、河套、漠北、塞外為主,這些地區有很多少數民族,如匈奴、突厥等,時常攻伐,如果建都洛陽,一馬平川,騎兵可以快速進攻,非常被動。北宋選擇開封為都城,幾乎就是無險可守,所以苦苦支撐。長安就不一樣瞭,地理優勢非常明顯。秦孝公在咸陽建都,咸陽西安非常近,隻有三十公裡,便可以“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長安自然也有此山河之固,東有潼關、西有大散關、南有武關、北有蕭關,四座關口控制著進出長安的通道,易守難攻。在長安可以安全地圖謀天下,並吞八荒。雖然歷史上,長安城是有兩座的,名稱也不一樣。漢高祖定天下,就是考慮到這一點,理所當然地建瞭一個都城,稱“長安”,在今西安市的西北。隋唐因之而發展到西安市的中心,這是隋文帝楊堅的註意,他要大興天下,所以稱為“大興城”。隋文帝時期,帝國的威脅已經不是匈奴等塞外漠北之敵,主要在內部,所以隋文帝主要考慮的是內部政治。楊堅是依靠關隴集團而得天下的,他需要內部的政治支持,不敢離開長安。唐太宗的考慮是大抵如此。

唐長安城模擬圖但從隋煬帝開始,到唐太宗,兩人都做過很多試探,也就是不以長安做都城。選擇更向南一點。這時候,洛陽的重要性凸顯出來瞭。這就是第二種建議,定都洛陽。洛陽主要是靠近南方,交通方便,經濟上支持比較容易。但從長安到洛陽,實際上是非常不容易的,他是建都哲學本質上的改變。因為定都的原則已經從政治軍事的考慮,往經濟方向偏瞭。這其中最激進的是隋煬帝楊廣。楊廣雖出身關隴,但一生偏愛兩地,一是東都洛陽,一是江都。兩地在楊廣之時,都曾大加修建,他在公元605年起營建東都洛陽,勞民傷財。但他還嫌不夠“南”,於是通運河,營建江都。離開洛陽之時,他還很留戀,作詩雲:“我夢江都好,征遼亦偶然。”其實洛陽他已經守不住瞭,隻想往江都躲。但大臣們的意見不一樣,大將軍趙才就勸諫說:“望陛下西還長安,上安人心,下撫兆民。”郎官崔民象甚至在建國門攔住楊廣,直言勸諫,楊廣怒不可遏,絲毫不聽。其實聽瞭也沒用。回瞭長安也沒用。

唐長安西市想象圖唐太宗李世民與隋煬帝的心思其實是一樣的,都想把政治中心難移,擺脫關隴集團的叔父。但唐太宗的好處是,聽話,他建東都洛陽,臣子們說太勞民傷財,他隻能停下來。那麼問題來瞭。為何這兩位智慧超人的帝王,都把洛陽看得那麼重?洛陽不是不太安全嗎?其實,洛陽很安全,至少在隋唐時是可以的。隋煬帝和唐太宗的想法是一樣的,以洛陽為中心,以運河為脈絡,就可以把整個帝國連成一片。但隋煬帝的激進做法,導致隋覆亡,唐高祖自然不敢那麼沖動,隻能以長安為都城。但,長安已經無法支撐帝國運轉瞭。因為糧食不夠。隋唐之時,關中人口大為興盛,唐的版圖足夠大,長安城中人數居多。關中地區的糧食已經不足供應瞭。如要將江南糧米運到長安,則長安的山川之固,就變成雄關屏障瞭,船不能行,車馬更是臃腫難行。有沒有高速公路,那這其間大約一千多公裡的距離,簡直就愁死人。洛陽,卻有這個便利。一馬平川,運河較近。可能現在無法想象,像唐那樣偉大的世界性帝國,朝廷竟然沒糧吃,幾乎餓肚子。唐高宗時期,關中萬一糧食歉收,李治隻能帶著朝廷逃荒。據《資治通鑒》記載,光是唐高宗永淳元年,也就是公元 682 年,大唐就餓死瞭很多人,包括官員。

682 年的四月(農歷),“關中饑饉,米鬥三百錢”,唐高宗李治隻能帶著朝廷去洛陽,留太子監國,簡直跟逃荒一樣,隨從有餓死於中途者。可憐的是,他們到瞭東都洛陽之後,是當年的五月,“洛水泛濫,溺千餘傢”。但是不能回去,因為關中先水後旱、蝗,旱災、蝗災之後,來瞭一場瘟疫。相比之下,洛陽更好一點。從那時候起,李治大概明白他爸李世民的苦心,就說不用回去瞭,大傢也別反對,我們設兩個都城,弄個“東西二宅”,洛陽跟長安一樣重要,都是都城。相比於餓肚子,安全自然要退後,大傢也就不怎麼反對。唐開始營建洛陽宮殿。到瞭武則天,直接把洛陽定為都城,稱“神都”,長安嘛,名義上還是都城,但基本不回去瞭。但這都是和平時代的定都哲學。一旦到瞭動亂之時,都城的城市價值立即發生變化。武則天政權結束後,唐中宗和韋皇後都想返回長安。因為那裡才是打天下的好地方,可以興兵弄權,然後“據崤函之固,並吞八荒”。大臣們怕餓肚子不回去,唐中宗大怒,說:““豈有逐糧天子邪!”意思是,老子是天子,怎麼能屈尊追著糧食跑?(按:見《資治通鑒 咸亨元年卷》)最終,政治、軍事的考慮又占瞭上風。唐終究回到瞭長安。到“開元盛世”時,唐玄宗也還是待在長安。但是,長安的糧食還是不夠,唐玄宗也有很一部分時間待在東都洛陽。後來,因為國力昌盛,唐玄宗想瞭個辦法,大力發展漕運,從而漕糧每年能入長安者有四百萬石。

大唐長安城復原模型 宣政殿復原唐玄宗是沒辦法的辦法,因為這時候,唐對西域的控制權已經變弱,吐蕃、勃律、石堡等勢力不斷窺測。唐玄宗隻能待在長安。沒過多久,一場大亂——安史之亂——讓整個格局出現瞭變化。以長安為中心的北方經濟破壞很大。另外,據中國氣候學傢——比如竺可楨——的研究,長安一帶北方的氣候變化瞭,變得非常冷。西北不再適合大量的農耕生活。帝王們定都,隻能往南挪。晚唐時期,大傢爭的都是運河,因為運河是命脈,漕運靠它呀。到瞭宋代,選中開封做都城,主要是運河控制權在此地最方便。宋太祖趙匡胤個最初很想去洛陽建都,最終回長安,因為這樣對於收復燕雲十六州很有幫助。但困難重重,隻好放棄瞭。長安作為王朝都城的歷史終結瞭。總得來看,中國歷代帝王定都的哲學,就是除非萬不得已,和則往南,因為經濟支持足夠,亂則往北,因為政治軍事價值高。

中國歷代作為都城的城市,其城市價值,無非在此之間變化。以小的都城作為例子稍微述說,便能明白這個道理。比如南京。三國是叫建康,三國是個亂世。它作為都城,是孫權的遠見。孫權是孫權第一個把東吳的都城挪到瞭南京(那時候叫建康)的。這是一個進攻的姿態。東吳的軍事重鎮在濡須口(《三國演義》中曾特寫這個位置),另外有京口、廣陵。而南京恰好是在這三點之間,三個長江津渡重地,就都在東吳南京控制范圍內,孫權坐鎮南京,左顧右盼,指揮起來得心應手,方便至極。雖然孫權實際上想再往長江上遊,曾與呂蒙商量取徐州,但沒能實現。退而求其次,想要荊州,這就是為什麼東吳跟劉備爭荊州的原因。

這樣一來,孫權主動進攻很難瞭,所以,後來伐魏都是蜀漢多,但曹操進攻可也很難瞭。因為他很難順流而下。隻能選擇陸路進攻,所以赤壁之戰之後,曹操沒再下江東,主要是張郃在合肥大戰。合肥,那就是選擇陸路戰略瞭。從孫權的角度看,建都要往北,越北越有控制權和話語權。比如北京,其實其他作為都城的條件都不算很好,但一直作為都城,主要就是因為地理位置,政治軍事上的考慮,中國古代北疆,面臨的威脅是比較重一點。在北京,可以遙控北疆,同時可以輻射東北地區、西北新疆地區。新中國首都選擇北京,這個是個很重要的一點。定都北京,是一種倔強不屈面對挑戰之姿態。

南宋選杭州,一是北方難以恢復,另一個主要原因就是為瞭經濟因素(海上經濟);明太祖朱元璋建都南京,主要是為瞭經濟考慮。到明成祖朱棣,把南京設為留都,也還是考慮經濟因素的。康熙、雍正年間,南京人口達百萬,為世界十大城市之一。在清時南京設有規模龐大的江寧織造府,生產絲織品以供應皇傢需求,南京絲織業規模在全國居首。綜合觀之,中國歷代帝王的定都哲學,大概可以這樣作結論,政治、軍事因素居大時,則近北方;經濟因素占據重要位置時,便往南移動。三者相互博弈、影響中,作為都城的古代城市價值,也在不斷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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