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旅遊旺季的門源城裡,街上的車和行人好像都是外來的。事先預定瞭一傢旅館,進城後習慣性地又跑瞭幾傢,傢傢客滿。原來,一年一度的門源油菜花節明天啟幕,哪裡還會有空閑的客房。
小小的門源城,地居深山,歷來靜靜地按部就班地過自己的生活,沒有多少外地人造訪。近些年旅遊興起,特別是仲夏季,蜂擁的遊人走滿瞭川谷,也緊張瞭住宿,雖然賓館旅店甚至時髦的農傢樂紛紛開張,但總體接待水準仍然處於淳樸的起步期,服務意識遠遠跟不上基礎設施的突飛猛進。
曾經靜謐的川谷,安寧的小城,如今已經習慣瞭一時的繁盛。
如果沒有交通的改善,門源或許依然是鄰傢少女,藏在深山人未識。那是舒心的閑適寧靜呢,還是不甘心的孤獨寂寞。物質生活的心滿意足,抵不住精神需求的熱鬧自由,時代腳步從來不情願錯失最偏遠的角落,何況門源的壯美山川又是那麼的賞心悅目驚世絕俗。
愈是遙遠的地方愈藏著大風景,遙遠的門源舉目皆美景。被金色油菜花包圍的遠山小鎮,空氣裡總感覺蕩漾著清淳的花香。我們呼吸著花香把行李拿進房間,臨窗而坐,瑩目的雪峰就閃亮瞭窗外。再累的旅途,歇息在這樣壯美的景色裡,疲勞已欣然俯首。身體放松地坐在窗邊,目光巡視群山,很久很久,心想隻住一夜哪能看夠,真羨慕天天生活在風景裡的門源人,而我們住進瞭祁連山裡,也真是生命的奇跡。
我去問候父母累不累,他們也在窗前看雪山,連說這個賓館的位置好,躺在床上都能看見雪峰。那是冷龍嶺的主峰,雖然沒有崗什卡雪峰漂亮,暗黑的裸巖甚至損傷瞭雪峰的純潔,但卻高傲地享有瞭母親的名號。冷龍嶺,峰巒聳撥,巍巍赫赫,多像大自然為門源安置的一扇屏風,遮擋瞭西北的風沙寒流,蓄養得滿滿川谷生機勃發。
後來我查資料,門源最早是羌人繁衍生息故地,之後風雲際會日月流轉,西戎人、鮮卑人、蒙古人都曾在此打馬放牧,上演瞭不同的悲喜劇。如今,回、漢、藏、蒙古、土、撒拉等多個民族雜居此地。在縣城東郊,至今留有一片坍敗的泥土夯築的古城址,人們稱作浩門古城,宋朝時構築,幾易主人,終被戰火和歲月毀棄。當地人說,門源川谷裡還有一些類似的古城遺址,從漢代至明清,好像每段歷史都在這裡留下瞭自己的足跡。
再偏遠的荒涼,也會吸引統治的欲望。掠奪和占領是權貴們的嗜好,而我們隻想悠哉遊哉賞風景,盡管偶爾起伏一點點睹物懷古的思緒。
夕陽在冷龍嶺雪峰上留戀,低懸的雲朵也披上瞭一身紅霞,藍天幽雅著尊貴的深邃,整個世界好像一下子肅靜瞭。我們依然坐在窗前,慢賞日照金山的最後輝煌,當那一點紅光從雪峰上倏然消失時,仿佛大自然熄滅瞭晚燭,悄聲安撫行走瞭一天的我們與它一起入眠休息。
早起的門源城開始熱鬧,油菜花節喜氣瞭街容人面。我們不湊熱鬧,風景在城外,寧靜在山裡,我們去寧靜裡看風景。出城往東,有油菜花海,有仙米原始森林,然後又翻越達坂山回瞭西寧。出城往西,有油菜花海,有皇城大草原,然後翻山可去青海湖。
青海湖是我們的目標,我們走皇城大草原。
天氣作美,藍天襯白雲。雲移山嶽,陽光映影,清風拂煦,菜花亮金。二十多公裡的回頭路,晨光裡油菜花田的柔和景色幾度阻停瞭我們的車輪。徜徉,暢懷,流連,留影,跟黃燦燦的油菜花兒一起微笑。父母穿上瞭厚厚的羽絨服,站在花地邊拍照,猛然讓人錯覺瞭季節。如果僅看照片,真以為那花海是人工繪制的背景。
又過青石嘴,右拐往北,踏上新征程。青石嘴名為鎮,實則三岔路口,房舍不多,一座加油站顯出身份。農舍大多遠遠地集合在坡地油菜青稞田裡,素凈地享受著安寧和純美。然而可以預測,地處要沖又景色極美的青石嘴,很快就會迎來繁囂的日子,人類趨利的目光絕不會忽視它的位置。如今自由敞開的風景,或許將在這裡設卡收費,自然的饋贈,生活的必需,轉念即成商品。
真的走不動,移步景換,都想收進鏡頭。美在氣勢,更美在層次。跟前是平川,大面積的青稞油菜;遠處是坡地,小色塊的油菜青稞。再往上,一色的草灌蔓上山脊,與白雲接吻,與藍天交歡。哪一個精明的畫傢有如此妙手,能調色出這般美的油畫,即使天神的刻意繪染,也會生出遺憾的瑕疵。隻有農人不經意的耕種,才與自然和諧出瞭年年歲歲復印一遍的畫卷。
或聚或散的農舍就點綴在畫卷裡,紅墻紅瓦的房子,一簇簇一座座,仿若另一種花另一種莊稼,綻開在油菜田裡,生長在青稞地裡,比油菜青稞還溫馨浪漫,比山嶽川谷還氣定神閑。
崗什卡雪峰神姿聖潔,莊雅地端坐前方如指路的航燈,峻拔的山巒虔誠地護佑著她,我們也虔誠地朝著她走。油菜青稞漸漸稀少,牧草乘勢茁壯,連綿成波湧起伏的高山牧場。
如果一直走,即可翻越祁連,抵達河西走廊的甘肅張掖。如果在山腳下左拐,可以去往大山深處號稱東方瑞士的祁連八寶城。哪一條路都是無限風光,哪一條川都是風光無限。我們原打算走祁連八寶城,然後再南下去青海湖,昨天打聽到有一條新路通進大山,不必繞到八寶城,距離縮短,景色迥異,於是決定嘗試走進去,感受人煙稀少的純凈自然。
在青石嘴鎮北二十多公裡的盤坡村,我們左拐走進新修的柏油路。油菜花田青稞地沒瞭蹤影,汽車完全行駛在瞭連綿不絕的草原裡。北望是高聳的冷龍嶺群峰,南望是巍然的達坂山巖嶂,公路開辟在兩山夾峙的寬大谷地裡,大通河依傍在不遠處奔流宣泄。好像村居也猛然間消隱瞭,四野裡隻餘瞭旺盛的牧草,奇怪的是好遠也沒看到牛羊群。
一陣陣曠古的寂靜從山谷裡襲來,仿佛再往前走就是無邊無際的蠻荒。路上隻有我們兩輛車,曠野裡隻有我們七個人,除瞭寧靜還是寧靜,惟有山風是有聲的,流動在寂寞的草地上,拍打在行走的車身上,流動得四野更寂靜,拍打得群山更無聲。好在陽光燦爛溫暖,用滿目的生機慰藉瞭身心的孤單。
離開主公路,走進山裡
路上的草地裡,殘留著曾經繁華百餘年的永安古城遺址,夯土的城墻,厚實的舊時氣勢和容貌輪廓依稀,日夜長久地與崗什卡雪峰沉默對視。永安城是清朝著名的撫遠大將軍年羹堯率部築建的兵營,之後商賈雲集,興盛一時,民國初期被嗜殺成性的小軍閥馬仲英屠城後廢棄。
又近百年,蒼茫無常的大自然一直守望著這座人文氣息尚存的殘垣,如果不刻意踏訪,在草深起伏的川谷幾乎辨認不出那一片越來越不起眼的隆起,似乎它已認清瞭自己的命運,漫漫地掩藏起曾經生機雄渾的繁榮,甘於山川大地享受蒼涼孤寂的心曠神怡。
永安古城墻
我們沒有拐過去,我從車窗裡往左邊的草坡望瞭望,那裡散坐著幾幢紅瓦的平房,在蔥綠空曠的視野裡異常奪目。於是我頑固地認定那裡就該是永安古城的舊址,命運的滄桑不會太冷落沉淀瞭人文精神的殘破,哪怕堆滿瞭牧場的草料呢,總比徹底荒涼令人心暖。
回來後我曾追問過自己,為何當時沒給父親說起永安城。從父親也沒提起片言隻字來看,父親或許不知道那裡有座古城遺址。如果我提瞭,父親可能會說去看一看,畢竟就在路邊不遙遠,但我沒說,事後回憶,好像當時並沒有多想什麼,隻是十分輕易地錯過瞭。後悔是後來的事,遺憾在現在落筆時。
永安古城遺址
可是我們還是在那片草原上停下瞭車,被遍地的連綿的怒放的野花收住瞭腳步。人類與大自然在美的佈展與追求上真是步調和諧異曲同工。昨日徜徉人力栽種的油菜花海,今天又醉賞大自然恩賜的野花世界,好像跟花結瞭緣,躲進瞭深山裡,都有花香隨伴。
陽光在花朵上燦爛,山風在花葉上撒歡;河水流淌出音樂,雲朵飄動起舞蹈。好像山峰是曠世的情人,端坐在遠處靜觀,人置身其中,如偶然的訪客,見證瞭圖畫般的山川。走過此地的人,誰不想停下來,聽一聽整個草原川谷裡的自然萬物合奏的交響樂,交響裡飄動著油彩,塗染成畫面,仿佛河水與牧草的對話盛開瞭野花,陽光與山風的擁抱動感瞭草原。身體不由自主,好像每一個毛孔都在快樂地跳動,呼吸的每一口氣都奢侈著享受。
遍地野花
哎呀,這是在哪兒呢,又是何世!
蹲下去看花朵,那麼小,卻在大天大地裡放肆地盛開,開成瞭一棵棵一叢叢一片片……一個花的世界。
在每一片花瓣上,都閃動著醉心的喜悅,那是花的喜悅,也是人的喜悅,簡單而深遠;
在每一朵花蕊裡,都綻放著撩神的頑強,那是花的頑強,也給瞭人頑強,平實而堅貞。
那些小花的名字叫哈日嘎納,聽上去即神秘又洋氣。
美麗的狼毒花
公路延伸在起伏波蕩的花海裡,突然柏油路消失,車子顛簸在瞭碎石沙土路上,一座山橫在前方,沙石路盤上瞭山脊。其實山勢不是很高,植被覆蓋著整座山,如一層綿厚的綠毯,幾乎沒有裸露的山巖。然而公路盤旋得突兀,加上路基純粹沙石,便彰顯瞭山路的艱險。
山坡上一群犛牛,黑多白少,在綠色裡斑斑點點,勾引瞭我的鏡頭。這是一路走來遇到的第一群犛牛,恰又在差路邊,正好我們借機休息一下,再一鼓作氣騰一路沙塵翻越過去。父母他們都是第一次見到犛牛,何況還有那麼潔白的,欣喜又好奇。早晨的羽絨服還在身上,盡管時間已是上午十點,晴空裡太陽光熾烈,但高海拔的山裡空氣依然很涼。門源城浩門鎮接近海拔3000米,我們一路向西爬坡,應該早已突破三千,跟前的山頭又要高出百餘米。
拍照留影,犛牛是新鮮的背景。父親很激動,連聲說,要不是自己開車,哪能走到祁連山裡來,哪能看到這樣的風景,以前想都不敢想。我卻擔心高海拔可能帶來的不適,便問母親有沒有啥感覺,母親說沒有啥。父親問我海拔會有多高,我說估計得有三千多。
翻山不險,但也有考驗,彎急勢陡,路又不平,埡口也不宜停車,順勢繞下來,又接上瞭嶄新的柏油路。視野依舊曠蕩,牧草依舊青蔥,但遠山好像消減瞭威勢。我懷疑已經進入瞭祁連縣境內,剛才的山或許正是地界,這比較符合國人劃界的習慣。
祁連山裡盤山路
沒有車輛,沒有人煙,舉目皆是牧草,遠望還是高山。在隱約的山腳,好像有房舍的模樣,影影綽綽的。牲畜似乎也集體遁形瞭,跑瞭好遠再未見到。其實牧草並不深,應該屬於典型的高山草甸,一隻小羊都能暴露在曠野。幾十公裡,空曠復空曠,寂靜復寂靜,被我們的車輪輾動得四處轟響。
再一次看到成片的紅瓦房時,靜坐在深山裡的默勒鎮到瞭。
默勒,一直默默流轉時光,因旅行,必然瞭我的生命軌跡與之交合。
遍地金露梅
祁連山裡 默勒村
默勒說是鎮其實沒多少房子,隻是逐水草而居的牧民選擇的固定傢園,雖是蒙古族藏族雜居,但房舍卻是類似中原地區的白墻紅瓦或紅磚紅瓦平房。我們本來應該穿村而過繼續向西,但村頭一條左拐向南的新柏油路吸引瞭註意,打聽細問,得知已經全線通車直通青海湖。一刻未猶豫,立時拐瞭過去。
未知和新鮮總是最有吸引力,或許我還有點獵奇的傻大膽。沒走多遠,兩個堅實的水泥墩立在路上,顯然是人工設置的障礙,預示著前方禁止通行。水泥墩那邊是一座橋,瞧模樣兒不像危橋。停車路邊,我走過去查看。橋是新橋,大通河在這裡很寬闊,河水流速似乎也更洶湧澎湃,成簇成片的野花從岸上向山坡和默勒村展放鮮艷。
祁連山深處流淌的大通河
風景很好,路卻被阻,不知如何是好。父母他們在橋頭河邊看風景,我瞧見從對岸的山裡駛過來一輛農用三輪,等到跟前一詢問,說水泥墩為的是不給大貨車走,附近有煤礦,小車可以過去,而且一路通暢。
短暫的困厄等來一路順利。小心翼翼地避開水泥墩,小車剛剛好好勉強通過。過河即爬坡進山,公路延伸在一條不寬的峽谷裡,谷底有細碎的溪流映日流光。山不高,坡勢緩,牧草一直蔓延到山頂,偶爾看到幾座房舍,或有低矮的籬笆圍欄,遠處的坡地上便看到瞭一群羊,白白的一片,蠕動著靜止,仿若墨綠的山坡開瞭一朵大白花,與山頂的雲朵競賽著純潔。
山中公路和溪流
公路在谷地的山腰上盤繞,越繞越高,越走越進入純粹的山地,漸漸沒有瞭寬大谷地的感覺。我們停在一處山腰半坡上,回望來時路,蛇一樣從遠遠的低處盤上來,已經看不到瞭起點,層層的山巒後面還是層層的山巒,一巒遠一巒,一巒高一巒,茫茫巍巍遙遙綿綿,一直連綴起瞭雲天。
又拐一個彎,上到瞭一個埡口,薩拉埡口,海拔標註3695米。下瞭一會兒坡,再盤繞上升,到達今天的最高處高納埡口,海拔3907米。真沒想到,這條路翻山越嶺,爬升到瞭近四千米高度,但全程嶄新的柏油路,一路無車,毫無驚險路段,卻有大美風景,暢心暢意,邊走邊停,真是俊秀山川任我行。
祁連山裡風光
這片山地應該是達坂山的支脈,也是一道分水嶺,北面的山溪流入瞭大通河,南面的山溪往西南歸宿青海湖,往東南流成瞭湟水河。川谷的氣勢各有千秋,山南又略顯宏闊些,尤其是溪流,在寬谷裡肆意縱橫,碧水鱗鱗,渠道彎彎,好像牧草也茁壯瞭許多。
寬平的坡地川谷裡,有白色的帳篷點綴,與山北的磚瓦平房截然。走動的牲畜以犛牛為主,更昭示瞭獨特的遊牧習慣和民俗習性。我們數度停車,凝望川谷,遙看群山,驚嘆川谷的壯闊,驚奇群山的深遠,留存的每一幅照片,都是百看不厭的電腦桌面。
公路在祁連山裡延伸
真要感謝晴好的天氣,一路藍天白雲,移步應景,裝飾得山巒谷川明媚妖嬈。傳說的祁連氣候多變,我們無緣遭際,即便停車走在兩個高山埡口,都不曾有涼寒的風。或許,過分的順利少瞭一層別樣的經歷,但老人隨行,少艱險不冒險無危險,豈不多瞭一份安逸。